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標題: 雷恩那 - 我的俊娘子【單】 [打印本頁]

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23 PM     標題: 雷恩那 - 我的俊娘子【單】

本帖最後由 蝶柔 於 2014-3-3 08:32 PM 編輯

【小說封面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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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內容簡介】

誰敢惹他的人不快,他就賞誰苦頭吃,太川行珍二爺沒在怕的!
唯有這玉樹臨風的穆家大少是跟天借膽了,竟一再惹他的人?!
這梁子結定了,他珍二不發威,人家還當他病貓呢!
但整得某俊俏大少慘兮兮,人家慘雖慘仍瀟灑自若不求饒,
然后……他就莫名中招了,糊里糊涂讓穆容華入了眼里?!
既是如此,不如盡釋前嫌,結拜當江湖好兄弟唄,這才發現……
等等!他們可當不成兄弟,因為他——竟是她啊!
吼!騙得他這樣慘!而姓穆的還有臉趕他走、擺臉給他看?!
這混蛋跟他拜過堂成過親,不該做的事都做盡,如今想不認賬,
還狠心將他推給其他姑娘?哼,那就別怪他珍二强龍硬闖!

【出版日期】2014年2月6日

【出版社名稱】狗屋

【書系及編號】花蝶系列1614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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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29 PM

第一章
  
  江北永寧。秋。
  
  風原來頗沁寒,天是高且清冽的藍,城外田地里的穗子在金陽底下閃閃發亮,柿子熟紅,栗果飽滿,銀杏燦黃,田原上飄漾富饒氣味儿,東南西北風彙進大城中,如此再攪進滿城的人聲鼎沸與万商豐華,秋已辨不出涼意,整座大城生氣盎然。
  
  說到江北永寧,說到城里的百貨與万商,最威的非太川行遊家莫屬。
  
  游家大商太川行是江北最大的糧油雜貨行。
  
  永寧城里設有大會館,碼頭區建大貨倉,游家各處貨船若全數回籠排開,一眼望去足可霸佔整面河道。
  
  城內、城外,游家展開四行二十八間鋪頭,至于掌握南北貨與東西物的貨棧則遍佈大江南北,即便是北溟、西漠與南蠻,亦陸續設有貨棧流通。
  
  如今太川行已傳至第二代,從親爺爺游太川手里接下重擔的游家大爺游岩秀,名聲万分響亮,眾人皆稱他一聲「秀爺」。
  
  聽百姓們口耳相傳,據聞這位笑比不笑可怕的游大爺是人美、名秀、性情卻不美亦不秀,他大爺雖嚴守商譽、處事明快果決,然脾氣古怪、手段冷酷,兼之得理不饒人、有仇必報、嚴以律己更嚴以待人……
  
  唔,嗯,欸欸,看來游大爺這些年替自個儿刻意經營出來的模樣,真真往永寧鄉親們的心里深植了去啊……
  
  高大黝黑的年輕漢子內心很有体悟。
  
  甫進城不久,他向來好使的靈鼻嗅到香味,一下子便被擺攤賣豆腐花和挑擔沿街叫賣茶葉蛋的小販吸引過去。
  
  不單如此,他心猿意馬得很,對一旁的糖火燒烙餅攤、包子鋪頭以及油炸芝麻圈的小攤全上了心,眼花撩亂,口齒涌津,實不知該朝哪個下手先?
  
  這一方,人家瞧他一身俐落的勁裝且風塵仆仆,自然視作趕路進城、正準備找個地儿或歇腳或投宿的行旅。
  
  而年輕漢子被當成外來客,既是外來的,肯定啥都不知、甚都不曉,小販們若不好好自薦自家的東西,這生意如何能成?
  
  正因這般,年輕漢子尚不及解饞,已聽几名販子和夥計們你一言、我一句說了大半晌,話題直扯太川行,繞了圈又扯將回來——
  
  「……所以說,爺您打外地來的,有些事不清楚,還得跟您說說,就說咱磨這豆腐花用的豆子、撒的豆粉和香油,那可全是從太川行底下的四行二十八鋪進的 貨,再有摻在豆腐花里的老油條和饃角儿,咱也是向太川行買了上好麵粉,自個儿揉出來、擀出來、炸出來、烤出來的,貨好,那製出來的東西絕對是真真地好,爺 您來碗熱呼呼的豆腐花準沒錯!」
  
  有人不服氣了,重重「嘿」了聲,道——
  
  「就你的貨好呀?咱的茶葉也是從太川行里精挑細選出來,以兩計價,那是花了重本,煮出的茶葉蛋才真真地好、真真地香、真真地夠味,這位爺,不吃可對不起自個儿了!」
  
  「喝!較起真了呀?」年長些的小老儿哼了聲笑。「太川行的糧油雜貨一向貨美價實,咱們永寧城有誰不知曉?你用咱也用,用的東西既然相同,真要比就得比 手藝、比祖傳配方,咱這包子皮、包子餡搭起來那叫絕配,吃巧也能吃飽,不吃咱這味吃哪味啊?這位小爺您說是不?唔……等等,小爺您嗯……咦?」小老儿望著 從頭到尾僅會咧嘴笑的年輕漢子,灰眉忽地蹙起,疑聲道……
  
  「怎麼瞧著、瞧著也不那麼眼生了?唔,好像曾在哪儿見過……欸欸,是在哪儿瞧過呢……您說咱這記性,欸欸……啊!有、有,記起記起了,是游家!太川行 遊家!秀大爺和珍二爺,您是那位珍——」小老儿的「二爺」二字還沒來得及喊出,眾人倏地回頭,被大街另一端陡起的大騷亂引走注意!
  
  率先搶進珍二眼底的是一匹黑馬。
  
  馬身高大精壯,飛揚的鬃須和如緞的毛皮宛瀉流光,驚人神駿。
  
  駿獸背上跨坐一抹玉白身影。
  
  那人微微伏低身軀操控韁繩,身上所穿的是讀書人喜愛的廣袖寬袍,此瞬雙袖鼓風、袍擺獵獵,一把高束于腦后的軟發便似黑馬流鬃,任風揚動。
  
  黑馬。雪身。如墨上點玉。
  
  野駿。秀逸。似火中藏珍。
  
  駿獸在熱鬧大街上直直飛衝而來,竟未撞翻任何一個小攤,更未傷及路人半分……高啊!這樣好的身手,這般俊的人儿!
  
  珍二挑飛濃眉瞧得目不轉睛,即使早覺察對方追趕的是何人、何物,他一雙炳炯有神的長目仍只管黏著那人、那馬。
  
  這會儿小販們可沒空搭理他,大夥儿七嘴八舌,指著高高屋脊揚聲便嚷……
  
  「上瓦頂啦!有人上瓦頂啦!」
  
  「咦?還扛大布袋!肯定是賊!」
  
  「瞧穆大少急成這德行,策馬狂奔,原來趕著追賊!」
  
  「啊啊啊——那就是賊盯上廣豐號鋪頭呀!欸呀呀,那布袋忒大、忒鼓的,肯定偷著不少東西,這哪里得了?!」
  
  珍二露出兩排白牙,內心忽而撥云見日……
  
  廣豐號穆大少?
  
  不正是穆家主事的那位大房少爺嗎?
  
  嘿嘿,他聽過聽過,不僅聽過,還如雷灌耳得很。
  
  穆家廣豐號和自個儿家里的太川行,兩家糧油雜貨行同行相忌,常是對著幹。
  
  其實在上一代主事者手里,兩家似乎沒傳出什麼「戰況」,但小輩們接手后,倒屢屢鬧出風波。
  
  沒法儿的。珍二自知。
  
  誰讓家里那位我行我素、我最威的秀大爺別的不愛,就愛跟人爭强鬥勝。
  
  他珍二從小習武,十二歲還入山拜名師,求武藝精進,之后學藝有成、走闖江湖,可說少時便離家,若回永寧探望,總要乖乖聽長兄不住叨念,念的事儿里就有這麼一號人物!廣豐號穆家大少。穆容華。
  
  這競爭,是生意場上的鬥智斗膽,自家與穆家之間的「戰事」被他定調于此。而他打小見到算盤、帳本就鬧頭疼,聽到生意經就昏昏欲睡,對穆家的事也就不如何上心,每每聽著長兄碎念,自然左耳進、右耳出,人定、出定練得收放如,根本沒打算弄清楚穆家大少生得是圓、是扁。
  
  此際一瞥,這穆大少還算有兩把刷子,至少馬騎得挺有模有樣,未瞧清五官長相,已覺渾然飄逸……不錯不錯,莫怪被家里那向來一枝獨秀的大爺給記恨上。
  
  這一邊,熱血沸騰的百姓們紛紛嚷著捉賊,無奈賊人一雙飛簷走壁的飛毛腿,扛著大袋贓物還能順溜地踩著各家屋簷高高低低竄奔。
  
  穆容華試圖阻下對方,遂一手控馬,騰出一手欲抓取沿街的店家或小販用來撐高布棚的竹竿,飛馬快蹄間,他試抓了兩回,壞就壞在闊袖鼓風,讓他袖中五指無法精準抓起長竿。
  
  「接著!」
  
  一聲渾厚男音乍響,一小小物件扑面而至,穆容華憑本能探手接住。
  
  抓在手中的是一坨墨綠色的軟柔玩意儿。
  
  此時馬不停蹄,勁風扑面,他微鬆五指,竟是一條長長袖帶隨風翻飛。
  
  他不及辨明袖帶主人的模樣,只知那人身形甚是高大,佇足在人堆里宛若鶴立雞群,至于袖帶……他思緒靈動,瞬時便明白對方之意。
  
  「多謝!」
  
  高聲一嚷,他咬住袖帶一端,單臂翻動,俐落且迅捷地替自個儿束住袖口,便如勁裝腕處的綁手那般,以方便他活動。
  
  駿馬躍過一個掛滿紙鳶和九轉風車的小攤,穆容華乘機從老師傅的攤頭上抽走一根尚未劈破的細長竹子。
  
  這一次抓取順利!
  
  他揚臂擲去,準頭是好,但力道稍嫌不足。
  
  屋簷上的飛賊被竹竿擲中左腿肚,踉蹌了几步復又穩住。
  
  奇詭的是,賊像被惹火,干脆不逃了。
  
  賊在百姓們的驚呼中躍落地面,扛著贓物頂天立地站定。
  
  賊恨到不行般欲做了斷,衝著甫策馬趕至的穆容華破口大罵——
  
  「你他娘的就是個混帳東西!你這小白臉追個啥勁儿?!老子是挖了你穆家祖墳還是拆了你家祠堂?!緊咬著不放算哪招啊?!」
  
  光天化日之下,真真沒見過賊凶得這般理直氣壯的。
  
  百姓們遂在街心圍出一小塊地方,把賊給堵了,邊好奇瞧著。
  
  穆容華翻身下馬,突遭辱罵,他神態仍沈靜,道——
  
  「閣下將東西留下,現在話還好說。」
  
  「好說個屁!不給老子好過,老子也不令你安生!你追來也好,咱倆就當街來道小蔥拌豆腐,一清二白把帳給算了,看是你死還是我亡!」
  
  賊是個身長略矮、蓄著落腮鬍的中年壯漢,喊殺就開打了,扛著大布袋陡然扑至,其勢洶洶。
  
  穆容華在圍觀群眾的驚叫中堪堪避開對方首攻。
  
  對方沒給他喘息餘地,地堂腿連連掃向他下盤。
  
  賊的身手比預料中高强,穆容華不敢硬碰硬,除了閃躲仍是閃躲。
  
  他像是避得瀟灑俐落,暗暗倒滲了滿背冷汗,論武,他自知絕非此賊人對手,但他原就沒想要單憑一人之力制伏對方,他目的在「拖」,只要能把對方拖在城中、困在自個儿地盤,待援手一到,定能甕中捉鱉。
  
  賊的腿勁驚人,破壞力十足,街心的青石地磚被踏碎好几處,兩旁作小本生意的攤子亦被毀去不少,飯館和茶館前的栓馬石更被踹得灰飛煙滅,永寧的百姓們退的退、躲的躲,亂作一團。
  
  「姓穆的,是帶把的就別躲!好好吃老子一腳!」賊怒吼一聲,踹不到正主儿,改踹那匹在原地雜踏嘶鳴的大黑馬出氣。
  
  「墨龍!」這會子,穆容華根本被戳中軟肋了,舍不得愛駒受傷,竟不閃不避直直衝去。
  
  那强而有力的一腳眼看就要踹中黑馬腹側!
  
  千鈞一髮間,一道灰扑扑的高大身影由側邊搶進!
  
  「嘶——」
  
  「穆少!」、「穆少,頂住啊!」、「咱們來啦!」、「嘿嘿,天羅地網招呼你,看你還怎麼使橫!」
  
  「王八蛋!他娘的龜孫子!有種單挑啊!撒網子、出陰招,算啥儿英雄好漢?!姓穆的,有種單挑啊!」
  
  事態轉變起于肘腋之間——
  
  穆容華只知眼前一暗,有人闖入自個儿眼界,橫在他、墨龍和賊人之間。
  
  那人出手如疾電,不可思議的俐落明快,先以單掌扣他上臂,將他拉至身后,另一手再抓墨龍的轡頭一扳,將龐然大獸倏地推移。
  
  同時間,那人腿功對腿功,四兩撥千斤擋卸了賊人雷霆万鈞的一踹,后者似被那人氣勁震退,退退退,連退好几步,最后還為了卸勁、為護住懷中的大布袋,賊只得摔了自個儿,倒坐在碎裂的青石地磚上。
  
  便是此時分,穆家人手趕至,當街張網。
  
  十來名穆家家丁和護衛共拋出五、六張粗麻編成的大網子,倒地的賊被當成大魚網個正著,哪還有翻身機會?
  
  馬匹嘶鳴、呼嚕嚕噴氣,眾人叫囂、賊人吼罵……一時之際,各種聲音充斥耳中,穆容華定定聽著,兩眼亦只懂得定定看著,瞬也不瞬注視面前那張棱角分明的男性側顏。
  
  男人的個頭比身形修長的他高出許多,凝神再看,似……唔,竟是方才擲袖帶給他之人。
  
  此時近近端詳,對方黝黑膚底泛銅光,那是長年累月在日陽下曝曬而成的自然色澤,質朴中帶粗獷,但濃眉生得飛挑,長目卻如春風翻拂的柳,又透出一股滿不在乎的狠勁儿……
  
  突地,那張臉轉向他。
  
  發現他深究的眼,男人衝他咧嘴笑開。
  
  穆容華一怔,頭一回見識大男人露出兩排白牙的笑。
  
  ……竟能笑得這般爽朗且淘氣。
  
  對方的手大且厚實,猶抓握在他的臂膀上,掌溫暖熱,隔著衣料仍可感受。
  
  「能站穩了?」那張薄而略寬的嘴微斂笑弧,徐聲問。
  
  神識陡凜,穆容華這才后退半步離開對方掌控,抱拳從容作禮——
  
  「多謝兄台出手相幫。」
  
  「不用謝,我沒想幫你,我想幫的其實是他。」長目無辜地眨了眨,原抓著他上臂的蒲扇大掌改去撫摸馬頸,一下下皆帶柔情。
  
  聞言,穆容華眉鋒似有若無一動,正自沈吟,聽對方笑笑又問——
  
  「他叫墨龍?」
  
  「……是。」
  
  又是一記白牙晃晃的笑。「我在關外草原的馬場里,有一匹小牝馬刁玉,這匹墨龍配我的刁玉,恰好不錯。」
  
  內心起疑,無法斷定此人是敵是友,穆容華僅淡笑扯開話題!
  
  「兄台家在關外,迢迢千里來到永寧,所謂遠來是客,等會儿得空,且讓小弟作個東道主,請兄台吃酒,如何?」
  
  彷彿他說了多可笑的話,男人這回不僅白牙閃動,連眼角似都笑出淚花。
  
  穆容華本能揚手,接過他拋回的韁繩,欲再言語,對方已旋身朝那名被層層網住的賊人步去。
  
  男人也許來者不善,也許只因性情古怪,但若想弄清對方底細,現下實非好時機,畢竟事有輕重緩急,在場眾人還等著穆家大少指示,他總得先將眼前賊人給「料理」了……穆容華思緒飛快轉動,遂將坐騎交給一名家丁照料,趕緊跟上男人
  
  賊摟住大布袋困坐于地,也不知袋子里偷來什麼寶貝,一路護得這樣緊。
  
  賊怒氣衝衝狠瞪穆容華,最后賊目轉向雙臂盤胸、一臉興味盎然的男人身上。賊憤然問——
  
  「珍爺,你還跟姓穆的同一條道了!」
  
  「莽叔,我這不是心疼那匹黑馬嘛!」
  
  珍二欸欸嘆氣兼喊冤,昂藏身軀隨即蹲下,又道——
  
  「哪,我自然也心疼你呀。」
  
  話音甫落,他兩手抓著粗網子一扯,也不見他如何施力,結實的麻繩網子竟立時被扯裂出一個大大破洞!
  
  守作一圈的穆家人馬豈能容他胡來!
  
  霎時間,既驚又怒的斥罵聲此起彼落,吵得不可開交,几名護衛大刀已出鞘,作圍剿之勢,就等主子爺發話。
  
  局面轉變亦教穆容華驚心!
  
  不過……還好……他暗暗調息。此時衙門派出的兵勇已然趕到,帶隊的捕快也與穆家有些往來,這是自個儿地盤,人手充足,就算對方强悍,强龍不壓地頭蛇,
  
  落進此局也得低頭……所以,一切盡在掌控中,不會有事。
  
  穩心,他不露聲色,僅淡淡問……
  
  「兄台既與賊人同道,適才又何須擲來袖帶,助我抓賊?」
  
  「唔……正所謂助人為快樂之本嘛,我樂意,我開心。」答得吊儿郎當。
  
  穆容華聽了也不惱。
  
  斂下眉睫,他面如沈水,眸透幽華,來了招出其不意,就搶賊人懷中的大布袋,無奈是,他快,有人較他更快!
  
  珍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挖走那只布袋!
  
  左腿猶被網繩勾住的中年壯漢則急得哇哇大叫:「珍爺、珍爺,那是老子的心肝寶貝啊!拜託,求您了,咱辛辛苦苦搶來,可別還回去啦!」
  
  「不還也得還!」穆容華冷聲道。
  
  出手不中,他俊秀眉宇寒霜凜凜,才欲下令圍搶,豈料珍二劫了大布袋不走反留,還當場撕裂袋口。
  
  布袋里不見金、不藏銀,更無珍珠瑪瑙,只見一人從袋中掙出腦袋瓜。
  
  「秋娘!」穆容華喚聲緊繃,關懷之情溢于言表,可見與被劫之人交情頗好。然,秋娘僅能「嗚嗚嗚——」回應,因嘴里塞著碎布,嘴上還捆著布條。
  
  不單如此,賊人劫她,似深怕一個沒留神,她就會乘機溜走,因此將她綁縛得極為仔細,差不多只除了那顆腦袋瓜,能綁的都給綁上了。
  
  「姓穆的你喊啥儿勁?!不准你喊!再喊,老子……老子割你舌頭!」被珍二喚作「莽叔」的壯漢氣急敗壞忙著踢開腿肚上的繩網。
  
  終于,莽叔重獲自由。
  
  同一時候,珍二亦徒手迅捷地扯斷秋娘週身捆繩。
  
  繩子「啪啦、啪啦——」應聲而斷,手甫能動,秋娘自個儿扒掉嘴上的布條,吐出碎布,一向風情万種的艷眸瞠得圓大,兩丸墨瞳著了火似,她沒瞧珍二一眼,亦沒搭理趕來相救的穆容華,卻是死死鎖准那廝賊漢。
  
  秋娘氣勢非凡,撐起嬌身便狠狠殺將過去,繡拳如雨,裙里腿連踢帶踹,打得莽叔再次坐倒,哀哀大叫——
  
  「你這女人……哇啊!幹什麼幹什麼?!謀殺親夫啊!」
  
  「什麼親夫?!我杜麗秋哪儿來的親夫!王八蛋!龜儿子養的龜儿子!還曉得回來?走都走了,還回來幹什麼?!混蛋!混蛋!」
  
  「老子要真混蛋,你也好不到哪儿去!你、你……紅杏出牆,勾搭穆家小白臉,老子才晾你個一年半載,你就不安分,你說你噢——嘶嘶——噢……」抽氣又抽氣,在場,所有瞧見賊漢胯下挨踹的老少漢子們,沒有人不陪著一塊抽氣冷顫,那個疼啊……
  
  穆容華極少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,眼前局勢倒令他目瞪口呆好一會儿。
  
  真氣得一條命快絕了,誰都瞧得出,杜麗秋那頓狂槌狠踹,的確使上瘋勁,賊漢明明能躲,卻任由拳頭和腳勁往頭上、身上招呼,被踢中命根,蜷在地上痛不欲生,也只會咬牙狠槌青石地,不曾反擊。
  
  「羅大莽,你沒良心!」杜麗秋泣嚷,轉身就跑。
  
  「等等啊……秋、秋娘——」羅大莽粗喘,表情痛苦,想爬起去追,一肩已被珍二按下。
  
  珍二拍拍他的肩頭,搖首嘆氣……
  
  「莽叔,嬸子不跟咱們去,咱們從長再議,你這樣蠻幹自然不成,要嘛就得想個万全之策,劫她個神不知、鬼不覺。」
  
  他這話閑聊般說得不遮不掩,穆容華聽得剌耳,不禁淡哼了聲。
  
  那哼聲哼得珍二回首,穆容華不閃不避,神色寡淡,四目對峙間,珍二忽又露齒笑開——「人說寧拆十座廟,莫破一門婚,咱叔在外地掙了錢,回鄉尋妻,要給嬸子過上好日子,穆大少跟著摻和啥儿勁?」
  
  「秋娘未認這門親,別胡亂攀纏。」穆容華徐慢道,眼神左右微瞟,示意眾人收攏圍勢。
  
  珍二嘿笑一聲。「我說你這人實在沒情趣,打是情、罵是愛呀,人家夫妻間的小打小鬧你也管,管得未免太寬。」
  
  穆容華靜了靜,似意會出什麼,直視對方深且亮的長目,雅唇終露淺笑……
  
  「劫人便是劫人,閣下欲把事情扣在夫妻吵嘴上頭,想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,怕是不能夠,穆某就是要替知己好友出頭,這官司非告不可。」
  
  此話一出,一鎚定音。
  
  穆府家丁、護院和衙役們紛紛擁上,有刀有棍,又是鐵鏈又是大鎖,羅大莽身手再好,一時也難脫身,更何況他現下彷彿三魂少七魄,很憂鬱地癱坐在地,根本沒想抵抗。
  
  珍二淡淡瞇起雙目,愛笑的嘴角隱有一抹緊繃。
  
  穆容華頷首作禮,從容旋身,禮是虛勢,從容倒是真格,家丁將他的愛駒牽至,他拍拍墨龍頸側正要上馬,身后男人出聲喚住他。
  
  「適才穆大少說要作個東道,請我吃酒,我似乎還沒給話。」
  
  側顏去瞧,那高大男人雙臂再次盤在寬厚胸前,笑笑的表情流里流氣,吊儿郎當。穆容華似有若無蹙了蹙眉,聽他又道……
  
  「我瞧這個東道主,不如交給我當吧?好歹這永寧地面,咱們家還能吃開。看是要興來客棧的紅燒獅子頭、富玉春的醬鴨肘子、老長紅的清燉全羊鍋,抑或是窩窩酒的醉仙燒、不過五,福祿壽堂的甜碗釀、蜜茶果,任君吃喝盡興,如何?」
  
  不是外來客!
  
  他說的全是永寧城內知名的店家,還把各家的招牌菜和名酒給點將出來。
  
  但令穆容華氣息陡凜的是……他所提的每一家店,或多或少都有太川行遊家的入股。
  
  珍爺,你還跟姓穆的同一條道了?!
  
  那束手就擒的壯漢稱他……珍爺。
  
  而這永寧城內,絕不會與姓穆的同一條道的,不是那家,還能是哪家?
  
  太川行。游氏兄弟。岩秀石珍。
  
  聽說是家里老太爺取的名,果然是大商家的路數,替儿孫取的名字里亦隱含商道……峻岩辨其秀,頑石多藏珍。正所謂看事、看物得練眼力,尋其中好處,尋到了,自然是商機所在。
  
  欸,細細想來,他是瞧過游家這位浪子的,兩、三年前在碼頭區曾匆匆一瞥。
  
  當時太川行的貨船隊停泊卸貨,珍二捲起袖子跟苦力們一快幹活,還是自家跟在身邊的碼頭老管事指給他看的,那時離得遠些,沒怎麼瞧清,亦無心分辨,只依稀記得是一道高大黝黑的身影。
  
  當年的那道身影與眼前男人重迭了,五官整個鮮活起來,氣勢無端迫人,壓得他都覺胸內滯礙、氣息不暢。
  
  突然就惱起自己,竟這般易受影響,很無用。
  
  「上你游家的地盤吃飯吃酒,嘴上雖吃得好,心里怕是不踏實。」捺住心思,他面上八風不動。「珍二爺的好意,穆某心領了。倒是珍爺家的秀大爺,如若聽聞珍爺請我吃飯吃酒,閣下回府里可不好交代。」
  
 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點好,隨意兩句不說盡,人家便能推敲出來,且還能倒打一耙,拿家里的秀大爺來威脅他。
  
  游石珍想著、自樂著,眼神烏亮,目送那抹修長雪身俐落上馬、揚長而去。
  
  他左胸砰砰跳,跳得山響震耳,因為——
  
  他已經好久、好久,久到都不知有多久的久,沒遭人威脅。
  
  而這位穆家大少不僅是兄長商場上的宿敵,今儿個還同莽叔對著幹,莽叔雖非他的親叔叔,卻是在他底下作事,與他珍二斬過雞頭、飲過血酒的江湖好友。
  
  想他游石珍走闖江湖多年,奉行的正是「在家靠兄長,出外靠朋友」的信條,誰敢惹他的親友不痛快,他就賞誰苦頭吃。
  
  穆大少這會子是把他家內、家外的親友都給得罪,還要脅他哩,欸……欸欸……欸欸欸……怎麼辦才好?
  
  嘴角發軟,一直想笑,真怕笑開,兩邊嘴角要咧到耳根去。
  
  這姓穆的,讓人牙癢癢啊牙癢癢,真想抓來整弄個夠!

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30 PM

第二章
  
  大事沒能化小,驚動官府。
  
  挨了告,扯上官與兵,是麻煩了些。
  
  但話說回來,拒捕並非難事,逃獄更是小菜一碟,只是某位大叔情路受創、心如槁灰,覺得生既無望,其他的事也就隨便他人動手了。
  
  是夜,看守森嚴的衙府大牢內,最最里邊的囚房今儿個有「新人」入住。
  
  囚房在高處開有一個小窗洞,月輝照進,大束銀光斜打在囚犯身背上。
  
  囚犯盤腿坐于地,手銬腳繚皆齊全,頭低低,一副命快絕了的模樣。
  
  暗處,不知哪個角落,男人盤踞許久,今夜的這一口氣實在越嘆越長——
  
  「……你說回永寧請我吃喜酒的,結果新娘子竟得動手劫來,這不打緊,劫人嘛,也不是沒幹過,是說你都搶到手了,別人追來,你抱著女人只管跑不就成了,還賭那個氣幹什麼?」
  
  「就嚥不下那口氣嘛!秋娘她……她不理咱了……」哀痛啊。
  
  「她真不理你,你就挑別朵花去,就不信無花可攀。」
  
  「不成的不成的,除了秋娘,咱誰都不愛,我的小心肝、小寶貝儿啊……你走吧,別理我,讓咱慢慢枯死……」
  
  隱在暗處的男人顫了顫,抖掉滿身雞皮疙瘩,順道抹了把臉。
  
  前頭忽傳動靜,有誰正與值班守夜的差人說話,沒多久,腳步聲靠近。
  
  衙役執燭火領路,將夜來的訪客領到最里間的囚室。
  
  八成暗暗得了不少賞錢,那名衙役笑嘻嘻擺好燭火台,不囉嗦半句,把場子留給訪客便退下了。
  
  「你、你……是你!姓穆的——」一口氣都快提不上來的羅大莽乍見佇立在牢房外的情敵,瞬間起死回生,勢若瘋虎般扑騰而上。
  
  他十指快把鐵條掐爛,訾目欲裂。「老子咬死你……咦?咦咦?!」鼻間鑽進一股既熟悉又叫人無比眷戀的食物香氣。
  
  穆容華將食盒放下,揭開盒蓋,慢條斯理端出几碟菜。「秋娘托我送來的。」
  
  羅大莽原本怒至極處,誰料,極處卻無端端開花,開得燦爛奪目,簡直是從無間地獄飛飛飛,飛竄升天了。
  
  他未及出口的咆哮生生噎在喉頭,雙目死死瞪住几碟菜,真要瞠裂。
  
  突然——
  
  「夜半往大牢里送吃食,這活儿穆大少沒吩咐底下人辦,竟親自走這麼一趟,真令人動容。」那略啞嗓聲揉進几分嘲弄。
  
  穆容華陡抽一口涼氣,背脊一凜。
  
  他倏地起身,回眸,左右迅速張望,隱在暗處的人終于徐慢走至微光中。
  
  他再次看到珍二那張笑笑的、意緒深沈的面龐。
  
  游石珍慢吞吞又道:「然事反必有妖,怎麼說,穆大少此舉都有那麼點黃鼠狼給雞拜年的味儿,沒安什麼好心啊。」
  
  穆容華當下有股衝動想吹熄一旁燭火。
  
  万万沒料到早有人潛藏于此,他有些駭住,面上表情一時間不好掌控,而所立之地偏偏是最亮的所在,不利于他。
  
  然真把燭光滅了,恰是「此地無銀三百兩」之舉,明白告訴珍二,他怕他。
  
  「珍二爺這麼想,怎麼瞧,都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。」回話時,靜沈沈的,彷彿那暗黑角落里再竄出什麼龐然大物來,他亦作尋常。
  
  被輕淺回剌一句,游石珍挑起單邊眉,尚未再出招,牢內的羅大莽此時回過神,啪啦厲響,腕間手銬應聲碎裂,他探手搶進一碟又一碟的菜餚,筷子也不用,五指一抓便往口中塞。
  
  「莽叔,你也等我問個清楚明白嘛!」口氣好無奈。
  
  「珍爺珍爺,不會的、沒事的唔唔……」嗯嗯嗯。
  
  「……是秋娘的拿手菜,全部都是,珍珠丸子、青玉鑲肉……唔唔……」用力吞嚥,都感動得流淚了。
  
  「還有紅燒蹄膀、茶油片鵝……全是功夫菜,全是咱愛吃的,秋娘心疼我啊,到底是心疼我的……嗚嗚……就算真要毒死我,咱羅大莽都甘心情願!」
  
  游石珍十指緊握了握,又想仰天長嘆了。
  
  至于穆容華,今夜親自跑道麼一趟,一是替杜麗秋送食盒,二是欲替自個辯駁,想將誤會跟牢里的莽漢說開,只是万万沒料到會多出一個讓人頭疼的人物……
  
  珍二。
  
  這令事情變得更棘手。
  
  不如……先退吧?
  
  避其鋒芒實為上策,他不想再生事端。
  
  二話不說,他轉身就走,雖未帶走衙役為他備上的燭火,步出大牢時倒也沒磕碰到什麼東西。
  
  深夜探監,隱蔽些為好,離開后他轉進小巷,自家馬車正等在另一頭。
  
  只是步進巷中沒多久,他頸后寒毛豎起,那尾隨而來的人故意引他驚懼似,沒怎麼掩盡氣息和腳步聲。
  
  背后微熱,有人貼近!
  
  穆容華驟然轉身,那人欲抓他肩頭。
  
  他肩胛往后一拉,閃得驚急,隨即舉起雙臂拆擋對方接連如雨下的招式。
  
  騰、伏、脫、擋、架,嚴守再嚴守,突然逮在一個空隙,他反守為攻,一手取對方咽喉,一拳擊其胸央。
  
  糟!
  
  甫察覺對方是故意讓門戶大開引他上勾,已然不及。
  
  他雙腕立時被拿住,隨即被一股氣勁往后推壓,身背遂緊緊抵在冰冷牆面上,后腦勺猛地一磕,痛得他低聲抽氣。
  
  「想不到穆大少的小擒拿手練得頗有火候。不錯不錯,手法拆解起來,是比咱們家秀大爺順溜,嘖嘖,可惜力道差了些。」珍二笑嘻嘻的,一臉氣死人不償命的促狹神氣。
  
  「二爺溜進衙府大牢、似有密謀劫獄之嫌不說,此刻還藏在暗巷,夜襲善良百姓,真當永寧城是你游家把管,沒王法了嗎?」被牢牢架住,穆容華也不再做困獸 之鬥,他身長沒珍二高也就算了,主要是体型,對方精壯巨大,虎背勁腰,一身皮骨如銅牆鐵壁,斷非他這種薄秀身板能與之較真的。然身手不能比,嘴上豈能饒 人,總要刺個一句、兩句,好修補修補受創的自尊。
  
  對穆大少,游石珍內心是有激賞的。
  
  如他這般斯文清潤的公子爺,能在他手中走過那麼多招才被制住,算了不起。
  
  當然,在內勁拿捏上,打一開始他就使不到三分力,不然早將穆容華一舉釘在巷牆上,何須過招。
  
  他一再驚嚇這位大少爺,牢里一次,暗巷偷襲再一次。
  
  他存著噁心捉弄,穆容華嚇是嚇著了,唇頰几無血色,氣息明顯促急,但眨眼間,眉宇又落回淡定顏色。
  
  他嘴咧得更開,白牙森森,橫在對方顎下的粗臂略略加重力道,迫得那張雅正俊臉不得不抬高。
  
  「永寧城倘是游家把管,我的人還會下大牢去嗎?」無辜般眨眨眼。「至于溜進牢里守著,不就是心疼咱家莽叔嘛。」嘆氣。「世道這樣亂,偷雞摸狗、男盜女娼之輩都能說自個儿是善良百姓,那牢里烏漆抹黑的,難保不出亂子,不好好守著,咱叔要被欺負了,可如何是好?」
  
  ……
  
  一個隨便運勁就能扯裂手銬的壯漢,能被誰欺負了去?
  
  穆容華暗暗磨牙,費了好大功夫才掌住表情。
  
  速戰速決方為上策,多糾纏無益,他盡可能平心靜氣問——
  
  「二爺架住穆某不放,還想怎麼做?」
  
  游石珍不答反問,「這官司還告不告?」
  
  「秋娘說告,穆某陪她告到底,秋娘說撤,自然也輪不到我追究。」
  
  「我那還沒嫁我叔的嬸子正在氣頭上,穆大少可別乘機火上添油,說些不中聽的。」他盯緊那俊顏眉目,忽而笑開。「此時閣下眼神靈動,瞧起來嘛,唔……像在腹誹我又拿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。我有無說錯?」
  
  穆容華再次咬牙,咬得牙根都有些生疼。
  
  然而,疼的哪里只是牙根,他被制住的腕處以及受壓迫的喉間,皆一絲絲抽痛著,明知珍二故意為之,又豈能示弱地露出痛苦模樣?
  
  「二爺可以放手了吧?」淡然問。
  
  游石珍又盯住他好一會儿,終于肯鬆開他的兩腕。
  
  穆容華以為接下來喉間的壓力會跟著撤下,豈知,那力道不減反增,猛地重壓,彷彿下一瞬就能扼斷他的頸。
  
  珍二的面龐突然放大,鼻尖與他僅差毫釐。
  
  他望進游石珍眼底,不見無辜神色,不見吊儿郎當、流里流氣的光,只有某種描述不出的意緒在闇黑中張揚,很狠,極認真,冰冷,但無比、無比認真……
  
  「最好,離杜麗秋遠一點。聽到了嗎?」
  
  低柔男嗓一字字鑽進耳中,穆容華心悸魂顫,卻不願就此低頭。
  
  脹紅臉,他雙眸越瞠越圓,瞬也不瞬直勾勾瞪著。
  
  他不作回應,就這麼倔著脾氣對峙。
  
  他察覺珍二的一雙深瞳突然爍了爍,才想深究那兩團小火花,下一瞬,咽喉處一鬆,氣息倏地衝入,惹得他大口喘息的同時亦急著咳嗽,又喘又咳,兩眼都鬧出淚花,十分狼狽。
  
  「穆大少,識時務者為俊杰,你就這麼不想當俊杰嗎?」游石珍重重嘆氣,才整弄過人的兩手此時很規矩地盤抱在胸前。
  
  穆容華抓著寬袖勉强淨過臉,揚睫去瞧,又見他無賴般的笑笑模樣,好似他適才的威脅手段全是幻影。
  
  闊袖中的指緊握成拳,真想朝那張笑臉揮過去,但他也知,兩人不論武藝或氣力皆相差懸殊,他一擊若揍不到珍二,就只有挨揍的分儿。
  
  他忍下這口氣,待喉間的疼痛稍緩,冷冷便道——
  
  「你底下的漢子不招女人待見,哄不得女人歡心,便要使强奪人,糟的是連劫個人都劫不成……咳、咳咳……如今下了獄,你這帶頭的不責斥手下無用,竟只搶 著出面擺平,咳咳……咳咳……」調息了會儿才接著說:「珍二爺好個堂堂男儿,遇事竟不問對錯,只管親疏,護短護得這樣厲害。」
  
  他自以為一番話又能剌到對方,豈知游石珍卻還是笑——
  
  「沒錯,我就是護短。穆大少又待如何?」
  
  一皮天下無難事。人不要臉,當真天下無敵。
  
  還能如何?
  
  穆容華抿唇撇開臉,明擺著無話可說。
  
  幽夜里,笑音低起,從男人厚實胸膛中鼓動出來,隨夜風拂耳——
  
  「穆大少,你不能這樣好玩啊,好玩到我都快喜愛上你了,欸……」
  
  霜玉般的俊顏驀地一熱。「游石珍你——」終被惹得動了火氣!
  
  他調過頭張嘴欲罵,但暗巷內,哪里還見那抹高大迫人的身影!
  
  來無影、去無蹤,武藝高强,兼之沒臉沒皮,游家珍二確實是個棘手的人物,比起他家那位秀大爺更難對付。
  
  游家人丁不旺,到年輕這一代也才秀、珍兄弟二人,游氏兄弟感情甚篤,他許久前便耳聞過。
  
  游岩秀是家業接班人,一向坐鎮在江北永寧,之前他穆家廣豐號與「太川行」間你來我往鬥過几回,多是對方先挑釁,他不得不戰,總的來說,甚少佔上風,許是人家兄弟同心、其利斷金,非他穆容華不夠能耐吧……
  
  稀微得可憐的月光下,影子被拉得斜長,穆容華沈思般望著,忽而靜謐笑了——沒出息!贏不過對方,只曉得替自個儿找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呢!
  
  只不過,將事想明白了,他其實……其實很羨慕。
  
  穆家共有五房,大房年輕一輩的子孫雖僅他一個,其餘四房人丁倒不少,算一算他也有十來個堂兄弟姊妹,然雖為同宗血脈,真要從當中尋一個交心知己,卻不是那麼容易。
  
  人與人之間交往,皆看緣分深淺,就算至親也是一樣。
  
  緣深,自然會走到同一條道上。
  
  如杜麗秋,秋娘,本是永寧最大銷金窟「春花秋月樓」藺嬤嬤底下的教坊娘子之一。廣豐號經營生意,與大小商家往來,少不了進出風月場所,他因緣際會間結識秋娘,真正應了那句——酒逢知己千杯少。
  
  后來秋娘為自個儿贖身,在城南大街賃鋪經營胭脂水粉的生意,這中間他關照不斷,是將她瞧作自己人。
  
  今日她突然遭劫,他才會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顧策馬追去。
  
  知己相交,拿命去搏亦該當。
  
  而若緣淺,則即便同宗同脈,情亦難入心。
  
  他老早看懂,原也心如明鏡,沒想今夜被珍二一攪,不該有的情緒朦朧而起。護短。
  
  不問對錯,就只護短。
  
  游石珍認得無比坦然,理直氣壯得教人發指,明擺著誰都不許動他的人。
  
  能有像珍二這般回護自己人的兄弟,怎不令人羨慕?
  
  頸間仍因方才遭鎖喉而感到刺痛,他舉袖挲了挲,結果腕處亦微疼,頓了一下不禁苦笑,想來又是珍二所害。
  
  這些年跟著几位護院老師父們習武,以為練得身强体壯、筋健骨實了,未料對手隨意般一抓一扣,自己便被拿得死死,膚上更留瘀痕。
  
  他何曾如此嬌貴?
  
  苦笑復苦笑,他甩下闊袖,忽有一物從袖底暗袋掉落于地。
  
  彎身去拾,握在掌心,是白日時候在大街上、珍二當空擲給他的那條袖帶子。他當時忘了歸還,解下后收在袖底,今夜未料會遇上袖帶主人,還被胡攪蠻纏一番,欸,鬧得他根本忘記要物歸原主。
  
  這個珍二,笑起來狀若無害,狠起來目光能吞人,往后碰上了,需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好好提防。
  
  暗巷的另一端有腳步聲傳來,來人步伐略急,穆容華甫收妥袖帶,一名五官偏剛美的女子已朝他跑近。
  
  「韓姑……」見到女子焦急神情,穆容華朝她安撫般眨眨眼,喚聲親暱。
  
  「怎待得這樣晚?還傻怔怔站在巷子里?都不知多惹人擔心嗎?」韓姑邊叨念邊將一件男子款式的披風攤開罩在穆容華肩上。
  
  「夜里進衙門大牢,不讓我跟著,硬留我在馬車里,那也該讓小廝們跟去啊,有哪家的姑……少爺如你這樣,任何事皆親力親為,不把自身安全當一回事?!那 個杜麗秋也真是的,恨上那莽漢,都替她出了氣,這會儿又擔心那莽漢關在牢里會冷著、餓著,感情這事,實在亂得很,咱們作啥非得蹚這渾水?」
  
  韓姑是穆容華娘親當年的陪嫁丫鬟之一,年過四十仍云英未嫁,她看著穆大少出生、長大成人、接掌家業,主仆間的情義非一般所能比擬。
  
  「我正念你了,你倒笑得頗樂!」韓姑沒好氣地睨了少主子一眼。
  
  「韓姑,我娶你好不?」
  
  「嗄!」驚得瞠圓雙眸。「胡鬧什麼?作死嗎?!」
  
  穆容華偏頭想了下。「倒非胡鬧……不過是有一點找死沒錯,殷叔現下忙著打理關外貨棧,若他得知姑姑肯下嫁予我,定要衝回永寧揍得我半死不活。」
  
  「這又關殷翼什麼事?」語氣甚硬,臉卻脹紅。
  
  穆容華無辜道:「姑姑的事,自然很關殷叔的事啊。」
  
  「你……都二十三、四歲了,還滿嘴孩子話,沒個正經!快回去,小姐沒等到你,怕又强撐著不肯上榻安睡。」她仍稱穆夫人為「小姐」,這舊稱一直未變,岔開話題后,韓姑拉著人就走。
  
  穆容華輕笑一聲,很乖順地跟上。
  
  月淡風清中,猶然響起韓姑的叨念——
  
  「欸,想來你都這歲數了,家里几房的長輩們全盯著,這男大當婚、女大當嫁的頂子一旦扣上,憑你是一家主事又能如何?撐得住一時、頂不住一世。該怎麼收場,你好歹也想想,倘是真遇了傾心對象,可千万不能蹉跎啊。」略頓,又嘆:「若然顧慮小姐的心病,那、那……」
  
  韓姑的話尾徒留無奈,但穆大少的心里倒暖了,因為,也是有人護著他的。
  
  人生本多無奈,他早學會珍惜身邊所擁有的,這些很珍貴的人、很珍貴的感情令他覺到,人生選擇走這樣的路,並不是太孤單。
  
  他不曾后悔。
  
  秋盡冬來。
  
  隆冬時分,江北永寧被一場火紅喜事鬧得沸沸揚揚。
  
  太川行遊家的老太爺替長孫游岩秀物色孫媳婦,永寧城里「戰績輝煌」的八大媒婆全卯足勁儿牽線拉絲,結果秀大爺不愛富家千金、不理才女閨秀,火眼金睛一相相中城里「春粟米鋪」顧大爹家的閨女儿顧禾良。
  
  喜事能成,自是天大好事,只是其中頗有牽扯,那顧大爹當年迎娶進門的娘子,恰是廣豐號穆夫人當年的陪嫁丫鬟之一,與顧大爹的婚事還是穆夫人親自給訂下的。
  
  當年小夫妻倆胼手胝足經營起「春粟米鋪」,穆家明里暗里給了不少援助,后來穆容華掌事,依然念著舊情持績照看「春粟米鋪」。
  
  如今顧家將閨女儿給嫁進游家,一些好事者總要興風作浪,都說穆家大少其實心儀顧家閨女多時,可惜就慢上那麼一步、半步的,結果竟被斜里殺出的游家大爺給搶了去,真真是琵琶別抱最傷懷,可憐啊可憐。
  
  穆容華覺得自己果然可憐,想給自小便相識的禾良妹子送些喜禮祝賀,還得偷偷摸摸著來,畢竟穆家送上的喜禮很難進得了游家大門,倒不如趁著婚前送進顧家,幫禾良妹子的嫁妝添箱才是正題。
  
  于是不理顧大爹的推謝,令家仆們快手快腳扛進几件大紅喜禮之后,穆容華僅在「春粟米鋪」后院停留小半時辰便離開。
  
  早早已遣回家丁和小廝,他隻身走進米鋪后的重重巷道,心思猶然停在與顧禾良的一小段談話——
  
  他問:「游家大爺絕非好相與的對象,你可想清楚了?」
  
  顧禾良笑答:「穆大哥,他其實很好,是很好、很好的人。」
  
  他有些不是滋味,又有些故意地問:「較我還好嗎?」
  
  顧禾良先是一怔,漸漸紅了臉,囁嚅著說:「穆大哥就是穆大哥,是禾良一輩子的兄長,而秀爺……就是秀爺。」
  
  一輩子的兄長與心儀的男子,到底是不同的情愫。
  
  他懂了,亦微微笑了,在真心祝賀后,一派瀟灑地離去。
  
  「穆大少當真是株情種啊,先有杜麗秋這般的紅粉知己,如今還心繫著米鋪人家的好姑娘,欸,人正就是好,生得一張清俊溫雅的好皮相,怎麼都吃得開。」
  
  乍聞那不懷好意的笑語,穆容華車轉回身,僅僅几步之遙,那人盤胸斜倚著巷牆,不是游家珍二還能是誰?!
  
  游石珍長指撓撓臉,目光忽轉陰狠,唇仍勾笑——
  
  「可穆大少別忘,米鋪家的這塊天鵝肉已歸了我游家,你心再不甘、嘴里再饞,最好還是老老實實的,別跟咱們家搶食。」
  
  髒水一潑上身,欲求舒心干淨已然不易,許多時候僅愈描愈黑罷了。
  
  穆容華几個呼吸間便寧下心神,清淡道——
  
  「珍二爺這手偷偷摸摸隱在暗處、偷偷摸摸尾隨他人的功夫果然精熟,神不知、鬼不覺的,當個樑上君子肯定比誰都在行。」
  
  游石珍咧嘴一笑,慢條斯理踱至白袍佳公子的面前,仗著自個儿高頭大馬,黝黑峻臉一寸寸迫近。
  
  「不如就上穆大少屋里的那根梁當當君子,說不準能探到什麼糟七污八的事,用來拿捏你恰好不錯。」
  
  雪光映上眼前玉面,白得几無血色。游石珍不禁挑眉。
  
  「真嚇住了?嘿,閣下房里藏了什麼寶貝?實在引人遐思啊穆大少。」
  
  男性氣息似有若無拂過面頰,清冽中混著野地茂林間特有的淡辛味道,穆容華不敢多嗅,亦不願退開示弱,只佯裝不經意般略略錯開臉,徐聲道——
  
  「珍二爺既知秋娘是在下的紅粉知己,她巧得又是羅大莽的心尖肉,要你家莽叔生不如死,于我來說也不是太難的事,二爺信不?」
  
  羅大莽几個月前鬧出的劫人案,前前后后僅當了三天階下囚,之后是苦主杜麗秋主動撤告,穆大少又動了關係請衙門里的人通融,這才大事化小、小事化無。
  
  羅大莽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脾性,知道秋娘撤告,樂得飛飛的,一味認定秋娘終究心疼他、舍不得他吃苦,只是人被放出后,杜麗秋對他依然冷冰冰,一開口就沒好話,兩口子還在鬧,沒個消停。
  
  穆容華算是旁觀者清。
  
  羅大莽若成天糾纏,秋娘縱使玉顏凝霜,眉眼嘴角卻透春香,一旦那粗壯莽漢離開永寧,有時十多天不見影,秋娘的魂像也被帶了走,守不住心。
  
  男女間的事,實說不出個所以然來。
  
  而自己此時拿秋娘說事,也不過想扳回一城罷了。
  
  珍二很不以為然低哼了聲,打直上身。
  
  穆容華淡淡調回眸線,迎向那雙戲譫且深沈的長目。
  
  「珍爺適才還提到米鋪人家的好姑娘——」略頓,微笑了笑。「那姑娘恰是與我自小相識的禾良妹子,所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如今是閣下兄長交了好運,才得佳人青睞,煩請珍爺回去轉告你家秀大爺,他要是待禾良妹子不夠好,就別怪穆某橫刀奪愛。」
  
  反正說也說不出個青紅皂白,尤其是與跟前這位,撂下話,穆容華拂袖便走。
  
  游石珍「嘿!」了聲,陡然出手,他未使內勁,由著斯文公子在他掌下走過几招,最后他翻腕抓住對方一隻闊袖,察覺姓穆的欲强行抽回,他頑心一起亦跟著搶,結果深巷內響起清脆裂帛聲……
  
  穆容華只覺右臂乍寒,定睛一看,才知白袍與厚厚內襦的右邊兩層袖子,全被珍二徒手撕了去。
  
  「你、你——」既驚且怒,一時間竟罵不出話。
  
  「穆大少,你這身衣料子不太行啊,針腳功夫也不夠牢靠,瞧,隨手一扯就給扯壞了,都不知找誰賠去。」游石珍五指摩挲斷袖,貓哭耗子般嘻嘻笑。見穆容華 畏寒似遮掩裸臂,心里更樂。「說實在話,這天也沒多冷,是男子漢大丈夫的,斷一袖不如斷兩袖,我幫你把左邊也扯下吧。」能理所當然地欺負人,真是件痛快的 事啊!
  
  「你別過來,不勞閣下費心!」游石珍這混蛋,如此整弄人不就為了護短!自己要脅他珍二,他立即回敬,還想變本加厲!可惡!
  
  「幹啥遮遮掩掩、扭扭捏捏?你們這些書生模樣的公子爺就是麻煩,又不是娘儿們,你有我也有,你沒有的咱也生不出來,不都一樣——」抓住穆大少狼狽裸露的臂膀,游石珍內心忽地打了個突。
  
  以男子來說,被他抓握在手的上臂雖說肌理精實,但骨骼著實秀細了些。
  
  他知男子生得文秀的所在多有,只是跟在身邊或交手過的漢子,皆是草莽氣息濃厚之輩,真要尋出一個稱得上斯文的,也僅有家里的秀大爺,但長兄外貌再如何 俊逸,手臂仍是粗的,拳頭依舊如缽大,揍起人來絕對狠勁十足……眼前穆家大少這一隻裸臂,從未曝曬在日陽下似,此時天光、雪光交映,白得澄透,都能瞧見雪 膚底下的微小青脈。
  
  還要再接再厲欺負下去嗎?
  
  游石珍因心里這一遲疑而自覺稀奇,他珍二一心想對付誰,可從未躊躇過。
  
  突地——
  
  「珍爺!」一名鳩衣勁裝的年輕漢子現身于近處屋瓦上。「莽叔來了消息,關外那群馬賊——」話陡頓,因察覺被老大擒住的公子爺正專注看向這方。
  
  游石珍道:「知道了。」隨即丟出一個眼神,年輕漢子立即閃身消失。
  
  「看來沒空為穆大少效勞了。」
  
  穆容華頓覺臂上一鬆,懷里跟著被塞進一物,是自個儿的右袖子。
  
  他抓緊破袖,抬睫定定望去,珍二正衝著他挑眉勾笑,沒半點正經。
  
  「自個儿玩去吧,別糾纏爺。想玩,下回落進我手里,再陪你好好過招。」
  
  不給人回嘴機會,游石珍回身竄進重重巷中,隱約還能聽到他放肆的笑,而身影早已遠離。
  
  糾纏他……是誰糾纏誰?!
  
  對上這般無賴,都不曉得該怎麼生氣。
  
  臂膀一陣陣剌骨冰涼,穆容華趕緊將破袖子勉强套上,指腹來回摩挲破裂處的針腳,俊顏時青時白時紅——奇詭。
  
  其實臂膚泛寒,卻彷彿留有熱度。
  
  那人的手心粗糙厚實,緊緊掌握他時,像也掐住他的氣息命脈,令他頸后發麻、脊柱顫慄。
  
  他閉目,驀地用思頭,用去紛亂雜念。待張眸時,瞳底已復淨明,再不多想。
  
  入夜,穆府宅第東翼的「宛然齋」按主母喜好,燃起淡淡的曇花寧香。
  
  穆容華白日回廣豐號商行換下破衣,繼續埋首工作,后又去了趟碼頭倉庫,與管著搬運夫的工頭說了些事,今夜回來晚了,沒趕得及陪娘親用晚膳,一進府就直往「宛然齋」來。
  
  他接下韓姑手里的藥碗,一匙匙餵著娘親用湯藥,邊話家常。
  
  穆夫人這藥屬溫補,重在滋潤養氣,至于生成多年的心病,非藥石輕易能除。此時房中燭光熒熒,韓姑早讓婢子們散去,只讓守夜的留在外廳,自己則靜靜退立于一旁。
  
  簾內榻上,斜臥的貌美婦人剛喝過補湯,漱過口,望著穆容華緩緩露笑——
  
  「聽你這麼說,香融的閨女儿嫁得挺好啊,上回見到那顧家姑娘……唔,還是中秋的事吧?」
  
  穆容華點點頭。「知道娘親喜歡,禾良妹子親手作了些甜糕和月餅送來,當時娘親還留禾良妹子一塊用飯。」
  
  穆夫人輕應一聲,溫陣有些幽遠。「禾良……是,是喚作禾良,那是個好姑娘家,只可惜香融過去得太早,沒能見著閨女風光出嫁。」她當年成親,香融跟韓姑一樣,皆是娘家跟來的陪嫁丫鬟,后來年紀到了放出去嫁人生子,獨生閨女顧禾良尚不足九歲,香融便病死。
  
  「你明儿個再去春粟米鋪一趟,把我那成套的海玉紫珠耳環和釵飾送過去,給你禾良妹妹添嫁妝。」
  
  「是,娘親。」
  
  穆夫人靜了靜,忽而感嘆。「倘是你孿生姊姊尚活在人世間,現下該也嫁了人,有儿有女了,你說是不?」
  
  一隻略顯瘦骨嶙峋的手伸來覆在穆容華手背上,他微乎其微一震,看向簾內那張輕布幽思的面容,猜不透、觸摸不著,他內心怔然,一時間只無語。
  
  「可是……不行的……」穆夫人似也沒要他答話,逕自思量,逕自低喃。
  
  「也許真是一個劫,當年你爹請示過祥云寺的得道高僧,怎麼看、怎麼算,都說……說你們孿生姊弟注定遇上此一大劫,闖得過,往后什麼都好了……」輕輕喘 息,雙眼張得有些過亮。「還好……祖宗保佑……還好,還好是你活下來,死的那個不是你,那、那就好些……就好些的……你爹撒手歸西,兩姨娘們皆無出,咱們 大房就你這根獨苗,不能出事,你爹辛苦一輩子打下的家業,咱們廣豐號的招牌,都得賴你扛著,不能出事的……華儿、華儿,你是華儿……」
  
  「是。我是容華。娘,我是容華。」
  
  「死的是你孿生姊姊,不是你,很好,幸好……幸好……」
  
  手被娘親的五指握痛了,那指甲深深捺在膚上,穆容華動也未動,面上一貫溫文。「是。幸好如此。」
  
  「小姐,夜深,該睡下了。」韓姑靜靜插話,走過來安置穆夫人的靠枕,亦些微使力地將那只緊掐不放的手扳鬆開來,擱進錦被里。
  
  「請娘親好好歇息。」道完,穆容華起身,如以往每一次請安過后,步伐徐慢地走出「宛然齋」。
  
  通往自己院落「雪霽堂」的長長迴廊上,月光斜打入廊簷,穿透鏤空雕刻的影壁,被分割成方方塊塊的光投落在他胸前半身,藏去他的眉眼神態,直到這時,才聽胸內吐出一聲氣息。
  
  多年而成的鬱結,彷彿如何都消不去的無形塊壘,沈沈壓著,或者終究是麻木的,痛或不痛,常也分不清了。
  
  他渴望能瀟灑不羈悠遊天地人世,渴望能向誰借一狂風,吹散這有形的肉身和無形的思緒……
  
  只是,能向誰相借呢……
  
  腦海里乍然浮現的一張黝黑面龐讓他方寸陡凜!
  
  帶嘲弄的深黑長目,流里流氣的眉梢眼角,永遠噙著玩弄笑意的薄唇闊嘴,亂糟糟又黑得發亮的髮,東翹西翹地散在頸后、肩上……
  
  那傢伙!游石珍!
  
  他下意識磨磨牙,手悄悄攥成拳頭,實不知怎想起他。
  
  今日那伏在屋瓦上的年輕漢子,似乎提到關外、提到……馬賊?
  
  殷叔正領著人固守關外那處新設的貨棧,再過几日,身為廣豐號大掌事的他亦得親自前去一趟,而近日從關外彙報過來的消息,並無關于馬賊之事……
  
  ……想玩,下回落進我手里,再陪你好好過招。
  
  突地幻聽一般,耳里划過那樣的話,甚至又流蕩著放肆的笑聲。
  
  陰險!無賴!要命的不講理。
  
  誰想跟那傢伙玩?!
  
  此時此刻的他自是未察,甫一思及珍二,在「宛然齋」里堆迭出來的那股沈重鬱悶,不覺間已被拋到某處,拋到連他都不知道的某個小角落,暫被遺忘。
  
  迴廊遠遠的另一端,一隻燃得煦亮的燈籠朝他迅速飛移過來。
  
  見到提著燈籠,生得圓圓肉肉的可愛小姑娘,穆容華露笑……
  
  「是韓姑遣人喚寶綿過來的?怕你家少爺認不得回雪霽堂的路嗎?」
  
  喚作「寶綿」的小丫頭才十二、三歲模樣,圓潤臉上倒擺出老氣橫秋的神氣。小姑娘不能說話,卻能讀懂唇語,此時未提燈籠的小手比得飛快。
  
  穆容華一下子便瞧懂——
  
  原來他收在房里的小丫鬟知他回府,早幫他備妥一大盆熱水和熱飯、熱菜、熱茶,豈知他耽擱再耽擱,不回院落還杵在迴廊上「曬月光」,熱水和熱食都快給晾涼,莫怪小姑娘要鼓起腮幫子。
  
  小小年紀,倒管到他頭上來。
  
  穆容華走近,摸了那鼓鼓的嫩頰一記,問:「寶綿,不如你可憐少爺我,嫁我當娘子吧?你愛管,我由著你管,可好?」
  
  他的話驚得貼身小丫鬟倒退兩步,瞠眸飛眉兼小口一歪,滿臉怪相。
  
  穆容華仰首哈哈大笑,十足惡少的笑法。
  
  他甚少這般笑……不!似乎不曾有過!
  
  待笑出,他不禁微怔,腦中又浮現那張棱線分明的無賴面龐……
  
  所以,結果,還是受珍二影響了,以為學著放聲大笑,就是真灑脫。
  
  他斂起不太適合自個儿的張揚眉目,瞅著愣愣仰望他的寶綿,淺淡勾唇……
  
  「回去吧。你少爺肚餓了。」

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31 PM

第三章
  
  大半個月后——
  
  幸得墨龍這匹駿馬,穆容華自得知殷叔在關外出事、到快馬趕至,僅花十日。殷翼當日是領著人前去接應域外趕來的一批香料,走這批貨,路還是新開的,若能走通、走順,廣豐號關外貨棧才能穩立。
  
  但結果貨沒接到,人亦失蹤。
  
  所謂出外靠朋友,穆容華自知離開自家地界,想要探消息、借人借力,還得摸清地頭屬誰。于是又花去几日時候,透過某位中間者牽線,來來回回斡旋,終得回應,只是——
  
  此時坐在大紅花轎內,他撫著身上的大紅嫁衣,聽著轎外的噴吶、鑼、鈸吹吹打打……自己究竟應下何事?想過又想,胸中仍虛浮不定。
  
  約莫一個時辰前,他與那位中間者第三次會晤,對方說,「地頭老大」願意相幫,手邊也已掌握明確線索,亦布好了局,然万事俱備只欠東風,問他願不願意當這股「東風」?
  
  怎能推卸?!
  
  自然是赴湯蹈火、在所不辭!
  
  只是沒料到,這股「東風」,竟是如此——
  
  「地頭老大」傳話過來,說是布下的局里,就少一位膽大心細的姑娘來充當新娘子。而這新娘子明擺著,就是用來釣賊上勾的大香肉之一,所以最好會點拳腳功夫,最好身强力壯、力氣十足,最好不怕真被賊人輕薄去,最好最好,來個男扮女妝。
  
  他求人幫忙,自個儿哪能不出力,「地頭老大」既如此要求,他便入局,妝點成新嫁娘模樣上花轎。
  
  原以為一切作作樣子而已,豈知啊豈知,一場迎親嫁娶的戲作足真樣。
  
  鳳冠的樣式小巧精緻,他頭上沒罩大紅喜帕,而是頂著一幕用米粒般大小的珍珠串成的蓋頭。
  
  他撩開轎窗簾子,再撥開面前垂墜的珍珠串,悄悄覷向外邊。
  
  怕攪了「地頭老大」的局,今日隨他去見中間者的穆家人馬聽他吩咐,先被遣回數十里外的關外貨棧待命,只有他的小丫鬟倔著驢脾子打死不退,硬跟到底。
  
  寶綿正亦步亦趨跟在轎側,竟也穿得全身喜紅,打扮成隨嫁的小喜娘,圓臉紅扑扑,嫩唇點滌,就可惜表情有些凶狠,她皺著眉,眸子瞠得圓大,滴溜溜轉,怕有惡人藏在暗處、隨時要扑來似。
  
  小女孩家一番妝扮后,果然是含苞待放的可愛小花……穆容華瞧著心底泛軟,隨即想到自己此刻模樣,不禁苦笑。
  
  扮成女子,還鳳冠霞帔上花轎,他都不曉得手腳該怎麼擺啊。
  
  花轎突然一頓,落了地,他趕忙回復端坐姿態。
  
  外邊喜慶樂聲和喧鬧人聲交迭不休,炒得火熱,忽聞媒婆揚高嗓子招呼……
  
  「來啦來啦,新郎倌踢轎門、迎新娘子來啦!」
  
  媒婆口中隨即流瀉出成串的吉祥話,穆容華聽到踹轎聲「咚、咚——」兩響,接著大紅錦簾一掀,他尚未定睛,一隻强而有力的大掌已精準攫住他單腕,几近粗魯地將他拽出轎外。
  
  媒婆哎呀呀痛心叫嚷:「要用喜綵帶子呀!新郎倌得用喜綵帶子將新嫁娘牽出來才是,就你急巴巴、粗粗魯魯,成什麼樣?!好歹老娘也是縱橫關內、關外四十餘年的紅媒之一,你小子多少放尊重些!」
  
  穆容華倏地撞上一堵銅牆鐵壁。
  
  隔著彼此衣物,仍可清楚感覺對方驚人結實的軀幹。
  
  太多聲音爭先恐后擠進耳中,嗡嗡亂鳴,他聽到媒婆罵罵咧咧,聽到週遭賓客樂笑,甚至聽到寶綿發了怒、齜牙咧嘴死命要磨出喉頭的嗄聲,然后他還聽到……聽到他曾嘗試去學,卻只學得一身矯情的瀟灑朗笑。
  
  那新郎倌哈哈笑道:「今儿個是漢女出嫁關外,來到這儿就得按這儿的路數來走,咱們關外漢子不用喜綵帶子,專搶女人入帳,王媒婆您歇歇吧,這新娘子咱自個儿辦了!」
  
  終于終于,穆容華雙眼適應了一幕碎光晃動的珍珠蓋頭,從縫間瞧清——
  
  「你……」真傻了、怔了,串串珍珠后的眸子眨也不眨,都瞪懵了。
  
  「我。」新郎倌笑咪咪,深不見底的黑瞳閃亮亮。
  
  「……珍二。」勉强就喚出這二字。
  
  「穆大少。」新郎倌咧嘴笑,兩排牙白燦燦。
  
  穆容華左胸頓時驟跳,似渾身熱血往腦門直奔,僵凝的思緒活開了,左突右衝……突然間,明白了。
  
  「地頭老大……原來,是你……」喃喃自語,他目不轉睛。
  
  游石珍只笑不語,算是默認了,而眼底的爍輝似讚賞、似挑釁。
  
  彷彿還覺整弄得不夠痛快,他粗臂一振,將「新嫁娘」挾著便走。
  
  週遭頓時又掀起一陣叫鬧樂笑。
  
  穆容華本能地掙扎,掄起拳頭想往他肋下招呼,游石珍挨在他耳畔吐氣……
  
  「穆大少別忘自個儿是歡喜出嫁的大閨女,戲得作足了,可不能被識破。」穆容華聞言一凜,腦門陡清。
  
  原要揍人的手改而攀住對方,他緊聲低問:「我欲追查的那些人,正躲在暗處窺伺?」
  
  游石珍咧嘴再笑,氣死人不償命道:「所以還請穆大少配合些,耍耍新娘子的小嬌羞,而非動不動便擺出全武行意圖欺壓親夫。」
  
  親、夫!
  
  珍珠蓋頭因他挾抱之舉而滑至一側,穆容華死瞪著他,鼻翼微微鼓歙。
  
  無奈啊無奈,自己有求于他,人在屋簷下、不得不低頭。
  
  一向是清傲雅正的人,此時在他挾制下忍氣吞聲,忍得俊潤面龐都繃緊了,可憐的尖尖下顎還氣到微顫……游石珍很痛快。想仰首哈哈大笑的那種痛快。
  
  若穆大少為個人利益向他低頭,他決計瞧不上他,偏偏為的是他廣豐號的夥計同伴。
  
  聽中間者几番傳話,姓穆的著急自傢伙計們的下落,遠遠超過關心那批珍貴的香料貨物,所以,欸,他此時的痛快其實亦包含對某人的賞識啊。
  
  但,該玩的,還是得玩。
  
  「穆大少此番又落進本大爺手里,爺承諾過的,自然要陪你好好過招呀。」
  
  穆容華于是被玩了。
  
  這是場「漢女出嫁牧族漢子」的婚事,因此禮俗里有三拜成親、送入洞房,亦有篝火慶典,男女老幼圍著熊熊燦火飲酒吃肉,彈琴唱吟又跳舞。
  
  說到洞房,其實是一座大大的羊皮帳子,很大,很干淨,上方的支撐架子還綴著許多紅緞和喜彩以增添喜氣,很多擺設皆是新物,且角落堆著十數隻紅禮箱子,全是嫁妝。
  
  穆容華忍著氣,與一臉燦爛喜笑的「新郎倌」拜天、拜地、夫妻交拜后,直到進入羊皮帳子里,才得以重重、沈沈地吐出那口郁氣。
  
  忍到胸內几要炸裂,想回嘴、想狠揍珍二几拳,但,不行。
  
  這哪是過招,根本是被對方壓著打!
  
  不想了,不想不想了……那些皆非要務。重要的是,得看清珍二的佈局。
  
  游石珍這人心思極細,他曾說關外有一馬場,有一匹名喚「刁玉」的小牝馬,而這小小牧族部落不似他的老巢,是他向牧族友人相借來的倒有可能。
  
  今日一場喜慶,從媒婆、轎夫到賓客皆是珍二的人,說明他們謀划此局已久,只是扮演新嫁娘的人一直未決,該是太過危險,珍二不想讓任何一位姑娘家冒此險,而殷叔的人馬出事,他穆容華恰在此時被牽涉進來,就成了「新嫁娘」的不二人選。
  
  那麼,珍二追的這批賊,與當日劫掠殷叔他們的那些人,是同樣人馬了?
  
  關外馬賊!
  
  之前珍二被自家手下喚回,那鳩衣勁裝的年輕漢子確實提到馬賊。
  
  馬賊搶貨搶庄子、劫色劫財,而人命皆能換錢,被擄走的男女只要能換到贖金,亦能將人放回,但那些貌美姑娘家就難說,不知要被摧殘成什麼模樣,即便撿回一條命被釋出,一輩子怕也毀了。
  
  若然誘的是那些惡人,馬賊搶盡禮金和嫁妝,豈有不搶新娘子之理?!
  
  「寶綿,別踱來踱去,過來坐下。」他朝那個一臉氣呼呼的小喜娘徐慢命令。
  
  小姑娘知道主子被欺負了,又沒法發難,臉上和心里可都鬱悶極了。
  
  寶綿腳步略頓,還是聽話踱了回來,乖乖坐下。
  
  像是直到此時才定下心望著主子妝容,寶綿眨眨陣子,看了又看,她起手比畫,最后翹起圓潤大拇指——
  
  這模樣,真好看。真真的,好看。
  
  穆容華微怔,淡淡笑了。「肚餓了吧?快吃。」他將矮几上的酪餅、烤肉和鮮果盤推到小丫鬟面前。
  
  寶綿小肚子咕嚕咕嚕叫著,完全遵從主子指示,抓起食物就大口啃。
  
  穆容華靜靜看著寶綿吃飽喝足,最后才暗暗掏出包裹著蒙汗香粉的素帕,往小丫鬟口鼻上一朦。
  
  寶綿昏厥前,一雙圓眸瞪得凶狠,醒來八成又要擺臉給他這個主子看。
  
  他把小姑娘抱到角落,用一件不起眼的厚毯巧妙遮掩了。
  
  「你家少爺等著被擄,總不能讓你也跟著涉險。」
  
  先是守株待兔,誘敵先發,接著是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。
  
  他看懂珍二的局了。
  
  賀客們醉的醉、倒的倒,而篝火漸熄,馬賊選在此時進擊。
  
  他們行動出乎想像的迅速,擄走几名醉步蹣跚、不及躲藏的牧民,搶走為數不少的賀禮,再拖走几箱值錢的嫁妝,正納悶為何滿場找不到年輕女子好劫回老窩消消火、解解饞時,見到羊皮帳子內的新嫁娘,賊的魂都樂飛了。
  
  紅衣如花,玉顏勝雪,身長欸……是高了些,胸脯嗯……是不太豐滿,但身姿好看,裙里一雙玉腿肯定也修長誘人啊!
  
  毛手探得長長,所有賊都想往新娘子臉上、身上摸上几把,最后是為首的黑漢大喝一聲,才把一干色心蠢動的傢伙鎮住。
  
  穆容華兩手被縛在身前,丟上賊老大的馬背,像一袋米糧般被載往賊窩。
  
  心知游石珍的人馬定然追蹤于身后,亦知他底下能人無數,任憑馬賊飛移得再快、不落痕跡,珍二與其手下必也不會放過。
  
  胸內如落定海神針,心定,思緒便也靈動,他悄悄扯掉成幕的珍珠蓋頭,一顆顆沿路撒落,希望能幫上珍二的忙,亦是幫自己一把。
  
  他撐撐撐,忍忍忍,咬牙支持,撐到馬賊頭頭終于要撕掉他身上嫁衣上下其手,才不得不反擊。
  
  當他曲膝狠撞賊老大硬脹的胯下之時,賊窩里鬧起大動靜,火藥炸開的聲響轟隆隆,一陣强過一陣,連連炸開七、八響!
  
  趁賊頭老大搗著重傷的胯下哀嚎,他仍遭捆綁的雙手又急又狼狽地掏出蒙汗藥帕子,扑去狠狠壓住賊頭臉面,確定后者被迷昏,他起身便往房外衝。
  
  馬賊隱密的老窩是一處佔地不小的窯洞,適才被帶進老大房內,他努力記住方位,只是此時衝出來,外邊亂作一團,被炸得灰飛塵揚不說,刀劍利器交擊聲和叫罵聲此起彼落,他處境更危險!
  
  「穆容華!」
  
  一聲震吼似利刃碎石,硬生生劈進他神魂深處!
  
  他循聲揚陣,在幢幢躁動的人影中看到游石珍那雙凶狠的、野蠻的,竟明亮如晨星的眼,珍二手中長鞭不斷揮動,鞭及之處,哀嚎遍響,但那雙灼灼火目一直、一直鎖住他。
  
  意動瞬間,瞬間凜然,由心至身皆被無形力量貫穿,不懂究竟憑什麼,但穆容華卻知,他足可完完全全地信任珍二、托付珍二!
  
  他高高舉起被縛住的雙腕。
  
  下一瞬,長鞭如靈蛇吐信竄騰而至,僅聽「啪!」地脆響,粗繩被巧勁鞭裂開來,他雙腕陡鬆。
  
  「穆容華!」
  
  這一聲厲喊飽含威怒意味,因束縛一去,穆容華轉身便跑,往窯洞地底奔去,根本不顧自身安危。
  
  若推測無誤,地底便是囚禁肉票的所在。穆容華在被帶進賊老大房里之前,就看到這一趟被擄回來的牧民們,一個個全被押往那個方向。
  
  他心知肚明,今日被劫進賊窩的牧民,想必有許多都是假裝被擄,好與珍二來個漂亮的里應外合。
  
  但必定還是有人被囚于窯洞底下——若珍二與他的敵人是同一批人馬,此時遭囚之人定然有他廣豐號穆家的夥計和護衛。身為廣豐號當家,他怎能不理?怎可不救?怎能深入虎穴了,還保不住眾人?!
  
  所以想也未想起腳便衝,怕四周炸得灰飛煙滅、土崩牆裂,而人不及救出,整座賊窩便要垮下。
  
  果然如他推斷,窯洞地底挖出大坑,黑壓壓囚著人!
  
  囚室如巨大深井,牢門位在頂端,要扳開不是易事。
  
  穆容華迅速觀察一番,弄懂了,必得借由一些重量下壓,才有辦法升起牢門。他攀上石欄欲往下跳,想用自身的重量加壓,讓牢門升起。
  
  「找死嗎?!」
  
  背后爆開狠罵,穆容華不及回應,只覺背心一緊,整個人已被往后狠扯。
  
  那人力道下沈了,把他重重摔在地上。
  
  他背疼、臀也疼,尚不及爬起,那個扯他、摔他的人竟代替他往下躍落!
  
  「游石珍!」他踉蹌扑至石欄邊,雙陣几要瞪突。
  
  若方纔他真不管不顧躍下,此刻定變成渾身插滿飛箭的「刺帽」——底下設有機關,他根本不知。
  
  二十多道的利箭從四面八方發出「颼颼颼——」厲響!
  
  穆容華不敢眨眼,怕瞬間錯過男人靈動似飛猿攀壁、游騰若蛟龍得水的身影,見那握在掌中的長鞭尋隙一甩,精準巧妙,立即破了箭陣,他才覺提至喉頭的心終于歸回原位。
  
  深井囚室的門得以大開,不少人從里邊爬出,而幫忙拉人上來的,好几個皆是今日喝得醉醺醺被劫回的牧民。
  
  穆容華亦攀在石欄幫忙拉人上來,焦急著想確認當日失蹤的自傢伙計們在不在里邊;他認識那些人,記得每個人的名字,甚至與那些人的爹娘妻儿都曾說過話、聊過事,他身為東家,底下夥計們雖仰賴他吃穿,但不能把人家的命都給賠上,他很怕,怕要辜負誰,對不住誰……
  
  「穆少,您、您怎……您竟親自來了!」驚。
  
  「穆少……真是您呢!您這模樣……」大驚。
  
  「穆少穆少,咱們沒事的,但您……您出了啥事了呀?!」大大驚!
  
  穆容華沒空細說,瞧著救出的几名夥計,還少兩人,不見殷叔和少年……
  
  「穆少!」
  
  那聲音熟悉且爽俐,穆容華隨即回眸,往囚室內遍尋不到的少年正朝他跑來,滿頭滿身的土灰塵屑,眼睛卻興奮閃亮,像辦成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。
  
  「朗青,你義父呢?!」穆容華按住少年臂膀,衝口便問殷翼下落。
  
  「啊?!」少年一怔。「義父他……珍爺沒告訴您嗎?」
  
  「小子,最后一批玩意儿要爆了,不出去,留這儿等死嗎?!」確定深井囚室已清空,游石珍以長鞭勾住石攔,躍飛上來。他衝著朗青眨眼,少年朝他咧嘴笑開,眼底閃動的光芒,明明白白是崇拜神氣。
  
  他穆容華的心腹,何時被姓游的「收買」了去?!
  
  「朗青,這究竟怎麼回事?殷叔他……」
  
  「娘子啊,為夫的救你來了,你乖些,有事咱小倆口出去再談。」游石珍玩得很樂,能玩到穆容華他就樂。
  
  不等穆大少反擊,他抓住他的燦喜大紅袖,扯著便跑,還繼續貫徹氣死人不償命的行事準則,嘿嘿笑道——
  
  「馬賊的窯洞建得隱密,里邊倒四通八達,這時塵土飛揚不好瞧清,我在前端開路,就有勞穆大少當一盞引路明燈,引眾人跟隨過來。」
  
  穆容華過了會儿才想明白,珍二的意思是,他一身嫁衣紅彤彤,衣上還繡珠繡片,最最招眼,大夥儿跟著他跑準沒錯,準能被珍二帶出窯洞。
  
  怎會有這麼、這麼讓人生氣的人?!
  
  真是……實在是……欸,又是一整個想罵罵不出的氣悶啊!
  
  「穆少,小的我對天發誓,事前我真不知穆少也會加入今儿個剿賊窟的計划,還……還身負重責大任,如此委曲求全……」輕咳兩聲。「其實穆少您這身打扮, 說實在話,還真挺美的。」被主子淡淡冷睨一眼,少年趕緊端正神色,很乖巧地眼觀鼻、鼻觀心,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清楚交代。
  
  他當日受了几處刀傷,朗青背著他逃走,躲過馬賊搜捕,最后遇到一批在關外某處馬場作事的牧民搭救,之后才知馬場主人身份。
  
  殷翼現下仍在游石珍的關外馬場養傷,而義子殷朗青得知游石珍欲剿馬賊賊窩,真真打死不走,硬要跟到底,今日埋火藥引爆的活儿,有一場就是交給朗青獨力幹成,少年心性自是感到無比痛快。
  
  忙亂了一日一夜,此時一夥人返回牧族部落,遠天已透青亮。
  
  几個時辰前,小小部落雖遭馬賊肆虐,但重整得極快,且早料到珍二會帶回不少人、拖回不少玩意儿似,被留下的牧民們已備好要安頓大夥儿的熱湯熱食,連篝火都再次燃起取暖,還搭起几座供人歇息的羊皮帳。
  
  寶綿也已轉醒,穆容華吃了她好記火爆怒瞪。
  
  小丫頭替他備燒燙燙熱茶過來,瞪他。替他端香噴噴熱食過來,再瞪他。幫他拿軟軟毯子暖身,繼續補瞪。反正丫頭一生氣,他這主子就挨刮,這事常有。
  
  然后他覷見朗青較自個儿還慘,被寶綿用冰涼透骨的冷水清洗手臂和頰面上的几處小擦傷,小姑娘堅持得很,清洗了一遍又一遍,凍得那少年哀哀叫,但寶綿挑 起秀眉睨人,一副「就這點苦都扛不住算啥英雄好漢?」的表情,少年看懂小姑娘眉眸間的神態,立時很硬氣地閉嘴……穆容華見了,心里禁不住笑,那抹太過愉悅 的笑几要躍出唇角了,卻被一屁股挪到他身畔的男人給弄擰。
  
  大事底定,不大不小的事就交給其他好手處理。
  
  餘下的人該睡的睡、該吃喝的盡情吃喝。
  
  游石珍環顧週遭,見那抹離篝火稍遠的清瘦身影,一身燦紅映在泛青的天光間,彷彿寒天徒留一點紅,格外搶眼,格外的……他說不出那種古怪意境,只覺有種近乎凄清的絕艷,莫名的,令人胸中發緊。
  
  他大剌剌坐近,雙臂慵懶盤在胸前,故意用肘部頂頂對方。
  
  這舉動很是親暱,穆容華上身被頂得微晃,穩住后定定看他,以為珍二有話要說,結果僅衝著他笑出兩排白牙。
  
  「穆大少還不困?」
  
  「珍二爺不也沒睡?」
  
  「那是。」游石珍點點頭,「你不睏,我沒睡,那咱小兩口談情說愛吧。」
  
  就說這人嘴里吐不出好話,沒半刻正經!
  
  穆容華不理他的戲謔笑語,直接問道:「我家殷叔在珍爺的馬場養傷,朗青說,他問過珍爺能否遣人上廣豐號貨棧遞個消息,珍爺為何沒做?」害得他快馬加鞭趕至,跟只無頭蒼蠅般四處探問夥計們下落,急得不行。
  
  「咦?有這麼一回事嗎?」挲摩下顎,認真思索。「唔,如今仔細想想,好像……依稀……似乎……唔……是有吧。欸,是說人非聖賢,偶爾忘事也算尋常啊。」
  
  跟個絕頂無賴怎麼鬥?能怎麼鬥?!
  
  根本不能鬥!
  
  穆容華自知敵不過,只求穩心淡然。
  
  他極輕一嘆,從袖底摸出一物遞去。
  
  「這東西,珍爺的。被王媒婆要求換上這身嫁衣,我怕把它弄不見,所以一併塞進嫁衣袖底,沒想,真又遇到珍爺,如今物歸原主最好不過。」
  
  游石珍濃眉飛挑,接過自個儿綠底金紋的袖帶,嘿笑了聲——
  
  「是了,帶子在你那儿呢。穆大少貼身帶著,當真對我情深意重。」
  
  ……貼身帶著?是貼著他哪處?!
  
  不鬥不鬥,斗也鬥不贏,他不跟無賴漢計較。
  
  穆容華很無言地瞪著身側的黝黑漢子,見他抽起袖帶,兩下輕易地將亂翹的黑髮紮作一束,甩在粗頸后,這才明白,他其實拿袖帶當髮帶用,此時亂髮束起,面龐清楚顯露,輪廓更為峻厲分明。
  
  「穆大少——」綁好頭髮,游石珍兩手又習慣性抱在胸前,手肘再一次頂頂清俊公子,沒個正經又道:「咱曉得你現下定然感激我、感激得不得了,但掃了馬賊 的窩,其實不全然因你相求,游家太川行在關外亦有貨棧,且不止一處,再加上也得護著馬場里大夥儿和牧族朋友們的安危,所以才幹這一票。」低笑兩聲。「你可 別承這個情。」
  
  穆容華一怔,一時間看不懂這葫蘆里賣什麼藥。
  
  按理說,珍二必然挾恩索報,怎可能輕易放過他?
  
  游石珍見他眸中深思,于是咧嘴一笑——
  
  「再有,我之前待你嘛,是有那麼點刻薄、那麼點愛欺負人,你也別往心里去。你不記我這恨也別承我這情,你我算兩清,咱們不打不相識,哥哥我呢,往后會好好待你,如何?」
  
  一路追蹤馬賊,事前已作部署,卻見沿路有他穆大少特意留下的小物,讓他們一干人馬能更加迅捷地跟上,順利潛入。
  
  拾起那顆顆散了串的細圓珍珠,游石珍心里翻江倒海般掀動。
  
  原就對穆大少很有感,覺他好玩,覺他沈穩且膽大心細,覺他溫溫漠漠的表相底下藏有真性情,敢為內心珍之重之的人涉險犯難,雖清雅過了頭,也算得上是條漢子。
  
  他喜歡這個穆家大少,是個性情中人啊,簡直太喜歡,喜歡到不抓來當兄弟著實對不住自己。
  
  鮮少有事能驚得穆容華張口忘言,此時一張俊容就這懵了似的模樣。
  
  「你那是啥表情?不信我?」游石珍蹙眉,后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……
  
  欸,算了,不怪人家!他抹了把臉又搔搔耳后。「大丈夫縮頭是一刀、伸頭也是一刀……呃,不,我是說大丈夫提得起、放得下……呃,也不是,欸欸,總之哥哥我認了你這兄弟。」
  
  「……二爺是在向穆某賠罪道歉嗎?」
  
  「賠什麼罪?道哪門子歉?!都說兩清,你清我也清,咱們從頭交往。」
  
  這般一廂情願,還如此的理直氣壯,穆容華見他眉目朗闊,唇上的笑既野蠻又亮得令人轉不開眼,頓了會儿才徐徐吐出一口氣。
  
  游石珍跟一干手下和牧民朋友們打鬧慣了,想也未想一條胳膊便橫搭過來,半身很故意地壓上俊雅公子。
  
  穆容華再徐徐吐氣,除了被壓得有些前傾,他動也未動。隨即,溫燙的男性氣息在頰邊暖開,他牙關微繃,聽珍二低聲道——
  
  「先透個事儿給你,方才聽墨大、老圖商量著,明儿個要拉螳子上來笑樓開葷,那是關外有名的花樓,樓里的姑娘與漢家女子絕對是不同風情,你來,咱們一塊跟去。」
  
  螳子是穆容華之前就見過的,那名鳩衣勁裝的年輕漢子。
  
  ……開葷嗎?穆容華轉動眸珠,淡淡斜睨近在咫尺的剛俊面龐。不知因何,心底升起一抹古怪抗拒,想退鬨,搭他肩膀的男人根本賴上他,直靠過來。
  
  「穆大少因公因私,多少訪過永寧城內的花街柳巷,經驗肯定豐富,戰績肯定輝煌,這一次不跟去見識見識,豈不可惜?」
  
  經驗豐富?戰績……輝煌?!
  
  穆容華額角鼓跳,暗思,必然是因他與秋娘之間的交情,才讓他有如此想法。
  
  「珍爺見多識廣,還需上來笑樓見識嗎?」嗓音低柔微冷。
  
  豈料游石珍五官一糾,語調陡揚——
  
  「是不是?!是不是?!」頭一甩,他猛拍大腿兩記。「其實沒上花樓見識過,也不是什麼天大糗事!偏偏墨大和老圖那兩隻姥姥不疼、舅舅不愛的老鬼,動不 動就拿這點戳我,還道男人們作兄弟、姑娘家當衣服,同甘共苦更得一起風流,那我……就想……生意場上少不了三教九流,你也是出來混的,在胭脂花粉堆里混得 比哥哥我更如魚得水,帶你上來笑樓吃吃喝喝見姑娘笑,咱倆也好一笑泯恩仇啊!」
  
  穆容華又被他一番話弄得傻眼。
  
  原來想招他一塊訪花樓,不是珍二爺心里想姑娘,而是以為他穆大少與人生意往來,習慣在紙醉金迷的溫柔鄉里決策一切。
  
  等等!這男人適才話中之意,莫非……他……
  
  「所以,珍爺的的確確從未上過花樓?」
  
  「……呃!」
  
  兩張臉離得甚近,雅正清俊對上粗獷峻毅,后者黝膚透赭,顴骨深紅。
  
  然后,有人惱羞成怒了——
  
  「連你都要拿這事戳我嗎?陰險啊陰險!」就不該說溜嘴啊,可惡!
  
  吸氣,吐息,吸氣,吐息……沈沈吐納几次后,穆容華斜睨他,微啞又問——
  
  「那開葷呢?珍爺几歲時試過?對象是哪儿來的姑娘?」
  
  連三問。
  
  惱羞成怒的某人被死死問住,長目暴瞪如銅鈴,兩片好看的唇摩挲再摩挲,跟游石珍干脆長臂一圈,勒住文雅公子的細頸,粗聲粗氣道——
  
  「是怎樣?哥哥我就是練童子功出來的,沒開過葷又怎樣?哪一點比不上人家?告訴你,每天早上我可都是得天獨厚又一柱擎天!」急欲證明似,他另一手探去 捧住自個儿沈重的胯下,用力掂了掂。「你的傢伙有哥哥的威武嗎?這副傢伙好歹養了這麼久,往后拿來打姑娘,肯定要挑個最好、最美的來打,還就打她一個,哥 哥我可是有節操的,怎可隨便失節?」
  
  穆容華聽得兩耳發燙,心音促急。
  
  被他几近粗暴地勒在臂彎里,似該掙扎生氣,但……某個他不知道的所在正涌出一些什麼,有驚有喜,想嘆想笑,覺得必須離珍二遠些,又覺遠離了、錯過了,不能深交,胸內有淡淡的痛、深深的悵惘……
  
  此次救助殷叔、直搗馬賊老窩相救廣豐號夥計等事,游石珍雖要他別承這份情,但怎麼能夠?
  
  當時在深井囚室,若非珍二即時將他扯開,在面對那道飛箭機關時,自己即便不死也必受重傷。
  
  可他什麼都沒提,彷彿那並非什麼大事,而大事是……一副傢伙打姑娘?胡亂想,面紅耳赤,他腦袋有些發昏,身子有些古怪。
  
  被珍二惡狠狠困住,他竟覺……覺得珍二的胸懷硬邦邦、熱呼呼、暖烘烘,令人很想……就這麼靠著、賴著……
  
  游石珍見他不語,以為他被堵得無話可說,遂瞇眼笑,繼續搶進——
  
  「穆大少,是說,唔……這麼近近再近近瞧你,有句話擱在我心里,不說不痛快啊!」一頓,他掂過自個儿胯下的大手改去捏文秀公子的雪顎,還歪著頭輕佻打量,學惡霸口氣嘿嘿笑道:「娘子,你生得很俊呀!真讓人心癢難耐啊心癢難耐,不如從了哥哥我,咱小倆口就地就來?」
  
  雖說恩怨兩清,但穆大少依舊這樣好玩,逮到機會豈能不玩?
  
  什麼「娘子」、什麼「小倆口」的,穆容華明知某人故意鬧他,心卻如擂鼓般震得砰砰山響。
  
  不應該啊,這朦朧而起的心思太柔、太軟。
  
  他定然累了,才會掌不住心緒。
  
  「咦?」游石珍以為勾在臂彎里的腦袋瓜又會抬得高高斜睨他,結果任他又勒又捆的人卻掙扎起來。
  
  他鬆開箝制,就見穆容華有些搖晃地起身,待站定,朝他深深作了個揖。
  
  「此次穆家關外遇難,多謝珍二爺鼎力相助,穆某銘感五內,必承此情。」
  
  「你……喂?!穆容華——」
  
  游石珍大驚,因眼前盈盈而立的人儿朝他一拜之后,身子根本不及打直,已整個往前栽倒!

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32 PM

第四章
  
  虧得游石珍眼明手快,橫臂一攔,將穆大少險些蹭了地的臉給挽救了。五指一張,本要朝那張俊雅面容掮打下去,看能不能把人拍個清醒,但下不了手!
  
  穆大少的臉色極差,蹭掉淺淺胭脂,唇上几無血色,身子彷彿極不舒服輕蹙,緊閉雙眸,他是沒暈,卻費勁忍痛似。
  
  更驚心動魄的是,游石珍發現他身上嫁衣不僅紅,還紅得滲出鮮血!
  
  「受了傷為何不說?!」腦中想到的只有這可能,衝出口便是咆吼。
  
  「我沒……不、不是……」
  
  穆容華痛到細細抽搐,話都說不齊全。
  
  他欲扯住意志,但疼痛在腹內不住擴張,明明那宮囊里盤踞的是一股沈重寒氣,被迫瀉出的卻是涓涓的溫熱血液。
  
  游石珍將他打橫抱高,朝某座溫暖的羊皮帳疾步飛馳。
  
  怎麼辦?怎麼辦?這樣不對!這樣不好!這樣……著實太糟!
  
  自身秘密快要守不住了,但他怎就真的賴在男人懷里,像渴求一份保命的溫暖,這般虛弱無助,這般……不似他……
  
  神識如游絲,游絲飄離前,他聽到寶綿丫頭因万分焦急而磨出的沙嗄喉音,聽到朗青急急追問和呼叫,聽到騷動漸起,最后最后,他聽到抱著他疾奔的男人,不知朝誰揚聲厲問——
  
  「絲姆嬤嬤人呢?!」
  
  穆容華揪緊男人衣襟,想告訴他,別把事張揚了,想說,自個儿忍得了痛,再忍忍就能撐過,想求,求他讓他靜靜躺下、蜷著、縮著、等著,然后痛就會很慢、很慢的消退,他能自理,他沒事的。
  
  無奈血氣剝離,沈重的空虛感帶來鈍痛,一下下鑿進丹田、鑿入下腹。
  
  他擠不出聲音。
  
  穆大少雪額滲汗,痛到想暈都沒法子暈個徹底。
  
  游石珍抱人衝進那座充當新人喜帳的羊皮帳子,將他往厚厚毛毯上一擱,隨即動手要解掉那層層迭迭的嫁衣,寶綿像只發狂的小馬飛奔進來,也不怕受傷,只管用力衝撞意圖「非禮」主子的高大男人。
  
  「你幹什麼?!小丫頭……別鬧!別鬧——」游石珍被一下再一下推撞,五指陡抓寶綿背心,一把提起。「接去!」見朗青亦著急奔入,他干脆將小姑娘拋去給少年管著。
  
  絲姆嬤嬤被請了來,踏進帳子誰也不瞧,只快步走到穆容華身畔。
  
  看了几眼,再摸起腕脈一把量,斜眼掃去,見單膝跪在一旁的游石珍正急著掀開病人的大紅羅裙,絲姆嬤嬤一掌便往游石珍后腦勺狠狠拍下——
  
  「給我安分點!姑娘家的裙子、褲子,能讓你想掀就掀、想脫就脫嗎?」
  
  「他是男的!」游石珍按著腦袋中招之處,利眉翻飛。
  
  絲姆嬤嬤冷哼了聲,懶得費唇舌分辯,僅一屁股將游石珍擠開。「出去!你,還有你,都滾到帳外,你,留……」她指節分明的枯手分別指向珍二和朗青,最后再指向寶綿。
  
  游石珍遭下咒似定住不動,絲姆嬤嬤罵道:「別杵在這儿擋道,姑娘家落紅不止,又急又快,你想她死嗎?!」
  
  游石珍不想穆大少死,他只想「他」……不,還是「她」,給他一個交代!絲姆嬤嬤已在羊皮帳內待了許久,几位牧民大嬸早起替大夥儿備熱食,亦幫忙燒了好些熱水送進,那一桶桶清水還是游石珍和朗青從坡下清溪提回來的。
  
  被救出的穆傢伙計們聽到自家主爺病倒之事,一早全擠過來探問。
  
  朗青被問得脹紅臉,說話結結巴巴,待瞧見游石珍死死盯住自己,少年更是抓頭撓耳,真想挖個洞把自個儿埋掉了事。
  
  「所以你家主子是?」話未問盡,淡淡語音更具脅迫意味,游石珍兩手抱胸,
  
  昂藏而立,居高臨下瞇瞪該是早已清楚內情的少年。
  
  結果朗青抱頭蹲成一球,低聲哀嚷。「穆少就是穆少啊!」
  
  很理所當然,很理直氣壯,不管是男是女,在少年眼中,穆容華就是穆容華。跟著就見朗青開始自虐、不知所措抓扯頭髮,喃喃道:「完了完了,要被義父知道,肯定被罰慘的,義父叮囑過,要護好少爺的,穆少的事,不能教誰知了去,現下成什麼樣了?完了完了完了,真的完了……」
  
  游石珍眼角抽搐,額角更直抽個沒停。
  
  今日預計要與牧民朋友們商議關于馬賊賊窩善后之事,結果鬧這麼一出,他根本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定心。
  
  待得商議一有結果,過了午,他與他的人本應該啟程返家,如此才能趕在日落前回到馬場,他卻遣手下們先行,亦安排穆家七、八名夥計先回廣豐號關外貨棧,而他獨自留下。
  
  畢竟不把事鬧個清楚明白,他、他怎嚥得下這口氣?!
  
  越想越混亂,穆大少……明明是條漢子,怎是……怎會是……如何可能?!
  
  這一次當真神擋殺神、魔擋滅魔,他大步流星朝那座羊皮帳子而去,頓也沒頓,一把掀開厚氈簾子闖進,險些與正要步出的絲姆嬤嬤撞作一團。
  
  半個時辰前,穆容華腹下的抽疼才見緩和,依舊是痛,但已不再痛得冷汗涔涔、熱淚濡睫。在貼身小丫鬟幫忙下,換上了干淨衣物,這套衣物是絲姆嬤嬤取來的,款式偏中性,男女皆宜,而在終于整理好自己之后,也才能寧定思緒,與絲姆嬤嬤有一場交談——
  
  「嬤螗是醫者?」虛弱穩聲。
  
  「勉强算是。」老嬤嬤削瘦的褐臉盡顯滄桑,銳眸似能洞悉一切世間人情。
  
  「姑娘瞞了眾人,把姓游那渾小子也蒙了嗎?」
  
  「晚輩……」咬咬唇。「有難言之隱。」
  
  「無妨。」老嬤嬤嚴肅表情竟滲出一絲軟意。「你唬齊弄了他,咱瞧著開心。」
  
  被喚作「姑娘」,她有些不自在,心口輕顫。
  
  「……多謝嬤嬤照看,在下……晚輩……好多了,不那麼疼了。」
  
  「你癸水來期不定,一來便其勢洶洶、落紅不止,且腹絞難忍,是不?」
  
  「……正是。」她緊起眉心忍過一波疼痛,緩過氣才又道:「我家姥姥亦是醫者,曾細心調養過晚輩身子,但這病根是從娘胎里帶出,無法根除,僅能靠自身練 氣還于精血……」而她卻因這陣子忙亂過頭,將姥姥所教的行氣養身大法全拋諸腦后,之前硬生生緊繃了心魂,之后見殷叔與其他穆傢伙計皆已無事,肩上重擔陡 去,心上沈鬱驟消,整個人從內至外甫放鬆,被壓抑過久的血氣便也跟著鬆懈而出,才使得一發難以收拾。
  
  老嬤嬤沈吟片刻,下了終論。「姑娘家的姥姥說得很是,得靠你自個儿勤練養身,畢竟姑娘天生氣血兩虧,且虛不受補,一切還得仰賴一個調字。慢慢養,時時潤,鬆鬆快快方能建功。」
  
  老嬤嬤所說的,她其實亦知,但她這身份,掌一族興衰,家大業大,操持的事一日多過一日,終歸身不由己。
  
  淺淺苦笑間,卻聽老嬤嬤垂眸深思、鄭重又道……
  
  「有一帖急救方倒是能用。」
  
  「嬤嬤有良方?」她下意識揉著肚腹,臉上微喜。
  
  絲姆嬤嬤仍沈吟般點點頭,慢悠悠道:「男人。」
  
  嗄?!「……男人?」
  
  「嗯。」
  
  「嬤嬤是何意思?」
  
  「有過男人,采陽滋養,會對你過寒的純陰体大有補益,嗯……依你眼下情狀,光採補一次怕是不足,得時不時地滋補一番才好。」
  
  老嬤嬤表情很是嚴肅,口氣尤其正經,但說的話實在是……穆容華頭更昏了。
  
  「晚輩這身份……不可能有、有男人……」真被攪昏,末了竟吐出這般話。
  
  「怎不可能?明著不成,暗著來不也可以?」
  
  「暗著來?」
  
  「咱瞧姑娘身邊,嗯……」又沈吟領首。「是有這樣的男人可用。」
  
  ……誰?她眨眨眸,漸覺要把持住神智已不容易。
  
  一場言談,談得病人神思迷沌,一向圈圍在內心底層的東西似要被勾出,絲姆嬤嬤這才好心放過她,撫她額面,語若催眠……
  
  「姑娘睡吧,適才那碗湯藥加了寧神散,先睡會儿,睡好了再想。」
  
  游石珍以拔山倒樹之勢闖進羊皮帳時,護主護得凶狠的寶綿丫頭已被牧民大嬸們拉出帳外覓食兼餵食,而絲姆嬤嬤則是見病人睡沈了,正要退開。
  
  忽弄出動靜,穆容華不安地蹙起眉心,眸子便又睜開。
  
  「放心,我不會吞了她!」要吞也是先撕了再吞!游石珍逕自繞過老嬤嬤朝里邊去,后者滿臉的不以為然。他不在乎!
  
  絲姆嬤嬤道:「你不憐香惜玉至少也好心些,姑娘才睡下一小會儿,你讓她——」結果回首已見穆容華推被撐起上身。「得了,很好,你把人吵醒了。」
  
  穆容華朝老嬤嬤微地頷首,表示無事,並感激地笑了笑。
  
  該來的事,逃不掉,該來的人,終究得面對。
  
  儘管她現下狀況不太好,但不將事情談過、處理妥善,她如何安眠?
  
  最后絲姆嬤嬤挑挑眉,不予置評了,再次拾步走出帳子外。
  
  帳內終于僅餘珍二與自己,穆容華勉强將身姿坐正,才尋思該如何打破沈默,那高大男人忽地几個大步跨近,盤腿坐下。
  
  他死命瞪她,凶狠野蠻,似看不明白又執拗地想看透,利目眨也不眨。
  
  「我……呃?!」穆容華驀地驚住,因男人極快探出手。
  
  眼前的穆家大少,一樣的小白臉,一樣高高束起的流泉黑髮,一樣的寬衣闊袖,一樣堅忍明慧的眸,游石珍辨不出雄雌,他腦袋混亂,只知眼中所見的東西不見得是真物,穆大少若是男儿身,肯定就是個帶把的漢子,所以——
  
  他飛快探手,像捧自個儿胯下那副厚實傢伙一般,直擊穆容華兩腿之間。
  
  結果……穆大少僵坐,漂亮眸子圓瞠,張唇不能語。
  
  結果——游石珍僵化得更嚴重,長目厲張,眼底都見紅絲了。他沒想到,倘若……假使……如果……穆大少不是男儿身的話……
  
  兩人對峙,四目膠著,還是穆容華腹中突然一縮,才使她清醒過來。
  
  「你……你沒有,我、我……」游石珍看看自個儿扑得很「虛空」的五指,再繼續看向屈腿縮坐的人儿,他面紅耳赤了,因穆容華亦臉紅耳熱給他看,看得他左胸砰砰重跳,鼻息濃灼,禁不住便開吼。「你騙我!」
  
  穆容華揚睫,挺直脊骨,盡量穩住嗓聲中的尊嚴……
  
  「穆某以男身模樣面世,實有難言苦衷,還請珍爺瞧在江湖好兄弟的情分上,替在下保守這個秘密。」
  
  ……江湖好兄弟?!游石珍一凜。
  
  是了。對了。沒錯。他之前還「哥哥」長、「哥哥」短地自居,不就想認穆大少這條「漢子」當兄弟嗎……
  
  然而,哪有好漢?
  
  根本是個姑娘!
  
  而且這個姑娘還令他破了戒——
  
  想他珍二走闖江湖,向來是「冤有頭、債有主」,但即便有冤、有債,亦不對老弱婦孺出手,但回想几次與穆容華交手,她不只讓他刁難過,更讓他動粗掐過、扣過、抓過、擠過、勒過,昨儿個在賊窩,他還將她狠狠摔過!
  
  更慘的是,她把他男人的秘密給聽了去——
  
  他,游石珍,游家珍二爺,過了這個冬「高齡」二十有七,卻還只是個……「吃素的」!
  
  丟臉啊丟臉!太難堪啊太難堪!
  
  「你、你……你好樣儿的!」火氣辟哩啪啦亂爆,額角青筋浮動,他飛鷹扑兔般猛又出手,揪住穆大少襟口發狠一提。
  
  他看進她清幽幽的眸底,腦中晃過她一身嫁衣坐在泛青穹蒼下的身影,說不出的清麗孤傲,即使嫁衣髒污,襟口破裂,依舊……依舊……等等!破裂?!怎會有撕破、扯裂的痕跡?!
  
  模樣俊俏的新娘子落進馬賊手里,那些人肯定要對美人儿毛手毛腳,所以啊所以,她身上衣物才會遭撕裂啊!
  
  他姥姥的!生在她身上到底是一顆什麼天王老子膽?!
  
  她真以為自個儿是條漢子嗎?!
  
  他倏地鬆開五指,她跌坐下來,見她委靡且欲振乏力的樣子,真是令他……令他真想甩自個儿兩巴掌,因他又對姑娘家動粗使强,再次破戒!
  
  「珍爺發怒,亦情有可原,穆某不求閣下諒解,就求珍爺封了口,別對旁人道出我、我非男儿身之事……」下腹仍痛,血絲絲滲流,滲進墊在底下的層層棉布中,穆容華小心翼翼忍著痛、忍著暈眩,努力將腦中思緒有條理地道出。
  
  怎麼想都覺自己委屈,游石珍想揍不能揍、想踹不能踹,憋到快斷氣。
  
  「你、你好樣儿的!好樣儿的!」來來去去就這一句。
  
  穆容華有些吃力地調息,蒼白的唇似要笑,然僅苦苦淡揚……
  
  「珍爺有何要求,但說無妨。」
  
  「你——」吸氣、吐息,再吸氣、再吐息,游石珍真覺額角青筋快爆裂,直指穆大少的食指已明顯發顫,衝口便出。「你賠給我!」
  
  「好。珍爺要什麼?」
  
  她毫無拖沓的應承讓他一愣。
  
  「你、你……」用力想,努力想,終于——「我家刁玉要你家那匹墨龍!」
  
  「好。」依然答得迅速,似只要能封住他的口,她穆容華什麼都能應下。
  
  「你讓墨龍入贅過來,還得跟他說明白了,他是上門女婿,一切都由我家刁玉作主。」好理直氣壯。
  
  ……上門女婿?穆容華張唇無語,最后也只怔怔道:「好……」
  
  什麼都答「好」,不知為何聽著更來氣,覺得無端地不甘心。
  
  游石珍氣勢一掀再道:「還有杜麗秋,閣下的秋娘,從今往后你這小白臉別再擋在她和我家莽叔之間!」說這話時,他根本沒想穆容華是揭了底的女儿身,即便擋在秋娘和莽叔之間,也興不來多野的風、起不了多蠻的浪。
  
  此時穆容華倒頓了頓,低眉尋思了會儿才道!
  
  「讓羅大莽相請媒婆上門提親吧。秋娘一直等著,儘管她嘴上不說,性子要强,心里卻不知暗盼過多少回。」清潤眸光一抬。「以往她那營生讓她不敢多想,如 今從了良,其實也盼尋一良人,盼望堂堂正正的媒妁和風風光光的八人大轎。」揚動的唇弧淡然且細微。「秋娘是我知己密友,她的一生所盼,就托珍爺代為轉達莽 叔了。」
  
  游石珍還想衝她怒問,想乘機逼她應承許多、許多事,但眼前的穆大少竟是個女流之輩,且還是個一臉蒼白、表情明顯忍痛的姑娘,他能怎麼脅迫人家?
  
  所以,真會氣死!
  
  然而在活生生將自個儿氣到嘔血之前,她的話令他思緒一波波如潮涌……
  
  「那你呢?」
  
  「我什麼?」
  
  「你不求良人,不盼媒妁和風光出嫁?」
  
  姑娘似被他問住,臉上怔忡一閃即逝,吐氣如蘭……
  
  「穆家大少這一生,還望珍二爺成全。」
  
  如此說來,這條以「男身面世」的道,她決意摸黑走到底了。
  
  游石珍下顎不覺繃緊,聽她答話,也不知心里在不痛快個啥儿勁!
  
  「珍爺還想穆某怎麼做?」扮慣男人,即便底細被掀,穆容華仍以「某」、「在下」等字眼謙稱,所差的僅是語調,以往底氣足,一派瀟灑自若,此時話中彷
  
  佛挾帶南方春雨,柔韌幽婉。
  
  「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!」粗聲粗氣答話,以為她問的是有關她女扮男妝之事。「大道通天,隨人暢行,往后你不礙著我,我也不會無端端阻你的道,穆大少盡可放心。」「穆大少」三字特意加重音。
  
  「多謝珍二爺。」即使坐著,穆容華還持起禮,朝他抱拳一揖。
  
  她這一拜,頭暈目眩,把耗血虛弱的自己又拜進他臂彎里。
  
  「喂——喂喂,穆容華!」游石珍張臂撈住她。
  
  懷中的人清瘦纖細,時時罩在寬袍中的腰身其實不盈一握,以往他未分神留意,現下只覺自己蠢到家,竟兩眼如盲辨不出雄雌。
  
  「你……是說你……那個……仍很痛嗎?」
  
  他知道女人家有所謂的「小日子」,來時大多不太舒快,但還是頭一回見識到痛成她這模樣的,讓絲姆嬤嬤動針又以藥薰洗才緩了大量落紅之勢。
  
  他于是環著她不敢亂動。
  
  穆容華僅勾勾唇,雙睫輕掩了。
  
  她不太痛了,就是覺得有些難受,但此時分又覺沒那麼難受了。
  
  鼻間有股令心魂安定的氣味,粗獷的,很接近曠野與樹海。
  
  然后也有駿獸微腥卻溫暖的皮毛味,有草料以及泥壤淡淡的清香。
  
  各樣的氣味混作一塊,很男人的味道,像有什麼牢牢往地底生根,就算天塌地陷了,她猶能安睡在這樣的懷抱中。
  
  「珍爺若滿意了,我……我其實尚有一事相求……我家殷叔,還請珍爺讓人多關照兩日,等我……我再去接他……」
  
  是誰說他游石珍滿意了?
  
  他不、滿、意!
  
  他還沒讓她賠個夠!
  
  他只是……尚未想到該讓她怎麼賠?再賠些什麼?
  
  可是身為女儿家的穆大少實在沒臉沒皮,看上他臂彎强壯、胸膛厚實,賴著就不挪不動,接著便兩眼一閉、氣息走勻……直接深睡給他看!
  
  無賴啊無賴!明擺著就是個無賴!
  
  他見過無賴,可沒見過比他游石珍還會耍無賴的無賴啊!
  
  結果不必請游石珍的人再關照,殷翼身上几處刀傷始癒合、高燒退去,他便策馬離開那座位在向陽處、依山勢而建的馬場。
  
  他沒趕上掃蕩馬賊老窩之役,而是在其他夥計獲救返回廣豐號關外貨棧后,重新領著一批好手在隔日午前抵達牧民部落,欲接回自家主子。
  
  到達部落時,向牧民族長表明身份和來意,並詢問穆容華身所何在。
  
  當義子朗青見他到來,眼睛瞪得較銅鈴還大,面上慌亂,他便知出事了。
  
  待牧民們跟他指了方向,他撒腿急馳,闖入那座羊皮帳子——
  
  厚暖的大方地毯上,高大黝黑的年輕漢子盤腿而坐,穆家大少軟軟由人抱著,一頭高束的髮絲垂邐披散,覆住漢子的粗壯手臂和膝腿。
  
  在這當口,殷翼只想拔刀將眼前漢子給梟首了,哪管對方是不是救過自己。豈料——
  
  他尚未蹲步衝上,對方競急急伸出食指擺在嘴上,朝他作出一個噤聲動作!
  
  他這時才留意到,主子一耳被髮絲覆住,另一耳則被男人用厚掌掩著,自家的「爺」……似乎睡得很好、很熟、很舒暢,在某個男人懷抱里?!
  
  這……是要……如何處理……
  
  「殷叔背上那道傷最深,咱們自家跟蜀地藥王進的金創藥粉最為有效,一日兩至三次,這些日子都得仔細上藥,傷口完全癒合前,我瞧還是別騎馬會好些。」被 接回廣豐號關外貨棧才一日夜,穆容華已回復向來的神氣,淡雅的素袍廣袖,烏黑髮上所戴的青玉冠閃動著溫潤的光,只除臉色白了些、唇色淺了些,顯得幽幽的瞳 仁比任何時候都要深黑。
  
  關外貨棧的后院暖廳,牆土夯得特別厚實,且窗外開闊,景色可一覽無遺,待在暖廳談事,最能防隔牆有耳。
  
  臨窗而立的殷翼往外頭環視了圈,這才轉過來面對坐姿如湖石秀挺的主子。
  
  「穆少事情再多、再忙,還是得以自身為重,江家老祖宗所教的那套練氣還于精血之法,穆少不能擱下。」江家,指的是穆夫人娘家。
  
  身為主爺倒被屬下叨念,穆容華心里苦笑,頰面有些紅。
  
  「是。殷叔說的我都聽。這次實是我不好,不怪朗青,還請殷叔別再罰他。」略頓,眸藏慧詰。「殷叔若罰得狠了,事傳回江北教韓姑知曉,韓姑又要惱你的。」朗青跟寶綿皆是無父無母的孩子,韓姑外剛內柔,從來最疼他們倆。
  
  這會子倒換成殷翼峻瘦面頰略浮深紅。
  
  他輕咳一聲,面無表情地更換話題——
  
  「域外來的那批大宗香料,咱們為取信那些首次合作的異族商賈,已先付了貨款,如今被馬賊一攪,不但沒接到貨,那批貨亦不在馬賊老窩,如此賠了夫人又折兵,待這事傳回江北,穆少族里各房的長輩們定要鬧騰一頓。」
  
  「我也正為那批香料貨不翼而飛的事感到疑惑,殷叔可瞧出什麼了?」她知道他性情,向來說話或做事都留有后招。
  
  殷翼遂解開護腕,將藏了好些天的東西取出。
  
  是一張折成四四方方的信紙,攤平后,字跡清楚呈現。
  
  「這是當日混戰時,從那馬賊老大身上掉落的。」
  
  信的內容簡單明瞭,手書此信之人為阻穆容華開通域外商道,買通一窩子馬賊從中作梗,信中清楚寫出穆家貨棧接貨時日、人手調度等等細節,而能對這些內部的事知道得如此詳盡之人,必與廣豐號多有牽連。
  
  信底署名——穆十一。
  
  殷翼道:「若是十一爺所為,一切就說得通。」
  
  穆容華神色沈吟,低應了聲。
  
  穆家十一爺,穆行謹,是五房里出類拔萃的一號人物,年方十七便掌了五房南邊几處家業。而自家里既出了這般好人才,不善用豈非可惜?
  
  半年前,穆容華嘗試將權力下放,讓穆行謹代掌廣豐號江南掌事,她這五房堂弟在南邊搞得有聲有色,很有看頭。
  
  「穆少怎麼看?」殷叔眉峰成巒。「此信可是十一爺手筆?」
  
  「嗯,像似。」嗓聲靜幽,專注的眸光忽而水亮,如在信中又瞧出什麼。
  
  殷翼倒被她「像似」二字弄得一怔,遂沈默靜候。
  
  穆容華揚睫看他,沈吟之色褪去,此刻已胸有成竹。
  
  「五房叔父家的營生多在南邊,至于關外這儿,我記得像留有一處小庄子,是五嬸從她娘家那儿承繼,跟著陪嫁過來的。」
  
  殷翼眉間陰影更深。「穆少認為,那批香料已暗中被拉往那處庄子?」
  
  几絲情緒上面,穆容華眨眼間便按捺得無影無蹤,僅極淡一笑。「殷叔的暗中二字,用得真好。」
  
  欲栽贓嫁禍,豈可光明正大?
  
  自當是暗暗行事,方能瞞騙人之耳目。
  
  殷翼道:「我遣人過去探探。」要事談畢,他留下那張信紙轉身欲走,忽地想起什麼似,腳步一頓。
  
  懶得拐彎抹角,他直白便問:「游家二爺與你之間的事,如何處理?」殷翼挑眉了,且愈挑愈高,因他此話方出,自家的「爺」竟就無端端岔了氣,用力地咳將起來。
  
  穆容華咳得清顏通紅,眸底滿是淚。
  
  游石珍盡可將她擱到一旁,他卻不那麼做,待她睡得飽飽掀開眼睫,他又糾起黑眉狠瞪她,鼻中亂哼,一張利嘴碎碎念……
  
  「就沒瞧過哪家姑娘像你這樣,耍無賴一流啊!話說完就倒,倒下來就睡,睡下了抵死不挪窩,然后自個儿睡好就好,都不管別人能不能睡……」
  
  她吶吶道歉,說他其實可以擱下她。
  
  他口氣更狠道……
  
  「能拋便拋,說擱就擱,哥哥我是那種不仁不義的傢伙嗎?」
  
  他突地又以「哥哥」自稱,她心口一撞,耳根發燙,然,尚不及全面臉紅,她終才驚覺羊皮帳子里還杵著一人……殷叔。
  
  當下真是一團亂啊,亂到她都沒臉再回想!
  
  撫按襟口,她費力緩和氣息,勉强持穩道:「我與珍二……已然無事,都談好了。他不會將我的事說出去的。」
  
  「穆少信他?」
  
  「是。」毫無遲滯的快答讓殷翼露出耐人尋味的表情,連帶也令她自個儿心魂一震,背脊竄麻,好像直到這般衝喉答出,她才明白自己真信游石珍。
  
  「所以,穆少的馬真要送出?」殷叔過分剛峻的薄唇似有若無地融暖几分。穆容華點點頭。「我亦信他定會善待墨龍。」
  
  腦中閃過他所提的,什麼入贅,什麼上門女婿的……越想,越有一抹古怪柔軟在胸內漫開,令唇角發軟。
  
  她的愛駒去到那識馬、懂馬且愛馬的男人手中,她能安心。

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32 PM

第五章
  
  半年后——
  
  關外的盛夏時節,有水流過或彙集之地,綠草卯足勁瘋長。
  
  黑亮駿馬換了新主子后,這几個月縱蹄飛馳在遼闊大地,馬身似變得更健碩强悍,流鬃依然如云風瀟灑。
  
  向陽處的山腳,老牧民趕著成群羊只上草坡覓食,兩隻與老牧民默契十足的黃犬和黑犬一前、一后幫忙看顧,讓瘦小的老人家能暫歇片刻。
  
  黑馬從遠遠那端奔馳而至時,老牧民才把煙絲點燃,將細長煙杆子湊到枯干嘴邊,再深深吸了口旱煙。
  
  待慢條斯理地吐出團團白煙儿,駿馬馬背上的精壯漢子已翻身落地,一頭黑髮雖用寬帶子繫妥,額發、鬢鬚和發尾仍被關外的風掃得東飛西翹,在天光下顯得格外烏黑閃亮。
  
  老牧民眉尾略抬,似笑非笑頷首。「這馬……唔,原來成了地頭老大的戰利品啊。像更有精神氣儿了,嘿嘿,珍爺養馬果然有一手。」
  
  老牧民是「中間者」,去年冬曾替穆家廣豐號與關外「地頭老大」牽過線,這匹神駿墨馬,老人家當時見過。
  
  游石珍嘿笑了聲,從馬背側腹的袋內取出三顆大桃子,一顆以暗器手法朝老牧民飛擲過去,只見老人一掌倏翻,兩下輕易已將果子收進懷里,繼續吞云吐霧。
  
  游石珍眼睛彎彎,張嘴啃了口香桃,並把另一顆桃子餵給墨龍。
  
  「你老儿無事不登三寶殿,這會儿又放羊放在我地盤上來,有事就說吧,說完,咱請你喝去年馬場釀的沙棗酒。」
  
  老牧民亦嘿笑了聲。「喝珍爺的酒,卻得配上咱的几頭烤羊,這可不合算。」游石珍哈哈大笑。「所以怎樣才合算?」
  
  皺紋道道明顯的褐臉表情閑適,細小的雙眼汸沸不見眼白,黑得詭異。老人慢吞吞道:「當然是吃也珍爺的、喝也珍爺的,有好酒有烤肉,待吃喝盡興再睡個飽覺,也許再洗個熱呼呼的溫泉澡,咱再告訴你,你想知道的。」
  
  「噢,我想知道什麼?」他掌心輕挲馬頸,似漫不經心。
  
  老牧民兩眼一眨。「之前馬賊作亂,整了穆家廣豐號一記,但中間卻讓地頭老大給生生攪黃,于是馬賊潰敗,穆家大少險中求穩,關外貨棧接通域外買賣之事步步為營,某人也就無功而返。」吸煙,頓了頓,徐吐……
  
  「無功而返不打緊,有道是野火燒不盡、春風吹又生,總還能重整旗鼓、捲土重來,總而言之,言而總之,穆家大少需得多多保重、時時警覺了。」
  
  游石珍一愣,面色陡沈。
  
  他等了等,發現老牧民顧著抽旱煙,不說話了。
  
  「然后呢?」他糾起黑眉。
  
  「咱肉還沒吃到、酒更沒喝到,欸,就剩這杆子煙,能有什麼然后?」
  
  游家老太爺八十大壽,在外頭野慣了的游石珍即便兩腿瘸了、斷了、沒了,爬都得爬回江北永寧。
  
  自接到穆容華遣人送來墨龍,到如今約莫半年。
  
  這其間他曾一次返回永寧,但僅與爺爺和兄嫂相聚兩日,然后私下跟家里的秀大爺談了些要事,便啟程往北。
  
  那一次走在永寧城中,走過當時初見墨龍的那條大街,他啃著料多味美的肉包子,吞了好几顆香噴噴茶葉蛋,還喝了不少碗熱呼呼的豆腐花,目光時不時往大街 另一端瞟蕩,忽而才自覺,原來是隱晦地想再遇上某人……當日馬背上的一抹瀟灑雪影,飛揚的髮,鼓蕩的袖與衣袂,他的髮帶纏在她腕上……
  
  這心思糾纏得太過古怪,他覺不妙。
  
  但事出必有因,他不知其因。
  
  而此次趕回永寧,一為老太爺的大壽,二則是為她。
  
  有人托中間者牽線,欲與「地頭老大」談一樁買賣,只要能阻斷廣豐號通域外的商道,要徹底阻斷,不留餘地,就算毀貨傷人亦無所謂,倘若事成,「地頭老大」需多少報酬,盡可開口。
  
  對方只有唯一要求……
  
  絕不能傷及穆家大少。不能動穆容華半根寒毛。
  
  對方來頭為何,中間者不知,因自始至終,幕后之人並未現身,全由一名移居關外的漢族大叔與中間者接頭,而那名大叔似也是拿錢辦事,旁敲側擊亦探不出真底。
  
  乍聽老牧民所述,游石珍若非太瞭解兄長游岩秀的脾性,還真會以為提出這樁買賣的,是自家那位將穆大少恨得牙癢癢的秀大爺。
  
  他家大爺錙銖必較,何等愛物惜才,若真對穆容華動手,必然不走「毀貨傷人」這等路子,倒有可能把貨偷偷拉走,再以某種……十分見不得人的法子流回自個儿手中,光明正大佔為己有。至于穆家廣豐號的人才,秀大爺定是誰都不傷,偏要弄傷穆大少。
  
  這不,他前腳才踏進家門,游府管事德叔便將事傳了來,說他那笑比不笑可怕的大哥正跟他那位好好嫂子鬧將起來,因穆大少前天未投拜帖便硬闖游家大宅,還一路闖到灶房去,目的是為了跟他家好好嫂子討為數稀少的「雪江米」。
  
  德叔道——
  
  「穆大少討那雪江米聽說是為了娘親。穆夫人因病昏沈,近日才見醒,胃口不佳那是當然的,之后穆家廚子用主母娘家春粟米鋪送去的雪江來熬了清粥,穆夫人 喝下不少,胃口也轉好,但頭疼的是,春粟米鋪那儿已沒雪江米,剩下唯一袋就在咱們家主母這儿,而老太爺大壽的菜餚也得用上雪江米,但主母把米給了穆大少, 打算另選其他米種替老太爺整壽席,然后秀爺撞見了,誰也頂不住他那把怒火啊,然后……穆大少當場就被狠揍了,欸,他毫無防範,秀爺衝上去就動手,打得人半 面紅腫、嘴角直流血……欸欸,主母娘家春粟米鋪跟穆家一向有來有往,關係親厚,珍爺啊珍爺,您說秀爺幹了這事,主母能不氣嘛,這、這都鬧哪一出了?!」
  
  兄長狂吃穆大少的醋,這是明擺著的事。
  
  穆大少徹頭徹尾就是個姑娘家,這事……卻不能拿出來明擺。
  
  明日便是老太爺大壽,游石珍返家遂先至「上頤園」拜見祖父,直至老太爺乏了,上榻午睡,他才出了那座園子。
  
  回自個儿的院落「若谷軒」倒待不住,畢竟心有懸念。
  
  遇事,還是快刀斬亂麻符合他性情,想見誰,就見誰去。
  
  那種「流連街上、隱隱想望著誰」的行徑,如今想想都覺不可思議,要臉紅耳熱的,他究竟鬧哪門子心思……
  
  結果世間之事果然難捉摸!
  
  他往廣豐號而去,一路上還想該拿何種態度對付穆大少,又有什麼事是必須弄清楚的,想她挨揍的事,想她那、那什麼落紅不止的女人家毛病究竟理順了沒……在經過那段墨龍曾撒蹄疾馳的大街時,他遠遠竟見到那素白身影。
  
  男妝身姿的穆大少依然俊逸無儔。
  
  此時她立于街心,身邊跟著貼身小丫鬟和一名年輕夥計,她手里收握一把折扇,正與一名像似某商行主事的青衫男子邊說話、邊觀望街邊的大鋪子。
  
  街上人來人往,熱鬧喧囂,有利于「有心人士」悄悄潛近,細聽端倪——
  
  「今日看過城里的几家鋪子,這間南北貨鋪頭便是廣豐號一江南北几個零售鋪頭里,佔地最大,每年盈餘亦是最多的一家。」穆容華以折扇指了指鋪子門面,有 几分獻寶意味道:「高懸的大橫匾招牌和兩旁紅柱上的長掛牌,皆是上選的紅絲烏木,這還不算什麼,值得一觀的是上頭題字——」
  
  「啊,咱瞧出門道了!」青衫男子恍然大悟,目光一亮。「可是當朝書法大家李鐸然李先生的手筆?」
  
  穆容華笑得露齒彎眸,攤開折扇輕握。「都聽說姑母家的仰懷二表哥是個道道地地的儒商,琴棋書畫無一不通,當真如此呢。」
  
  「欸,容華表弟謬讚了,你我交往多時,其實你也知的,我就那個……什麼都懂些,可沒一樣專精。」方仰懷老實的方臉微紅,靦腆搖搖頭。
  
  穆容華笑得更深,道:「進鋪子里看看吧,看過后,再來談咱們兩家的買賣。」
  
  鋪頭大掌櫃早領著几名小掌事迎在那儿,一路將主子和貴客迎進店內。
  
  到底是廣豐號底下最大的鋪子,臨街店面整頓得漂漂亮亮,南北雜貨齊全,十來名夥計們吆喝著、張羅著,絕不能讓登門的客人久候。
  
  店舖后頭,穿過曲折廊道,展現在前的景致頗有柳暗花明之感,竟是藏于后院的一座大倉,后頭的夥計較前頭多出一倍有餘,人雖多,但每個人皆各司其職,顯得忙而不亂,相當有條有理。
  
  逛過鋪子,再吩咐掌櫃几件事,穆容華邀方仰懷在后院的小議事廳里品茗談事,這一談,談了將近半個時辰才結束。
  
  穆容華還想邀請方仰懷回穆家大宅一道用晚膳,倒被對方婉拒了。
  
  將貴客送到門口,兩人相互拜別,穆容華俊顏微仰,唇角是清清淺淺的笑。
  
  「那一切就有勞二表哥,待事成,定歸還借銀,而首三回的盈利你我六四分帳,也是可以的,就盼表哥成全。」
  
  方仰懷頷首。「你要開通域外買賣,又想拓展南北方的生意,需大批的車馬和舟船,資金不夠確實寸步難行。借銀一事,待我回去與長輩們商量,近期內再知會你。」頓下,他一手略遲疑但最終還是抬起,緩而沈地放在穆容華肩上,似要輕拍兩下,結果卻微微收攏五指。
  
  「希望二表哥在方家長輩面前多為小弟美言几句,代小弟博老人家歡心。」
  
  「那……那是一定。」誠摯老實的臉,眼神直勾勾凝注。「我聽說……你關外貨棧之前落了一批貨,是域外拉來的大宗香料,那批貨,一直沒找著,但前金與尾款早一口氣付清,貨丟,錢也沒了,你因此被穆家几房長輩叨念了?」
  
  「可不是嗎?」穆容華臉容輕赭,狀若無奈地聳聳肩。「幸好長輩們沒太過責怪,而損失的錢銀數目雖大,也還能從廣豐號其他買賣上作些調度,算勉强過關吧。」聳肩的舉動讓肩上那隻大掌震了震,意會到什麼似,那五指陡鬆,放開對她不太合宜的抓扣。
  
  「那就好。」方仰懷收回手,淡笑。
  
  「所以就賭這一回了,總得把從我手中虧損的數儿再賺回來,若不,這主事的位置可得讓賢。」穆容華嘆了口氣。
  
  「不會的,將來有我……有方家之助,盛業可期。」
  
  「那就借二表哥吉言,望一切順風順水。」
  
  送走貴客之后,穆容華佇足門前許久,不知想些什麼。
  
  直到一名小掌事小心翼翼來喚,這才回過神。
  
  她旋身步回鋪頭后院,寶綿送來一盆剛打上的沁涼井水,一溜煙又跑掉,說是借鋪子這儿的廣院灶房幫她煮烏梅湯消暑,煮好的烏梅湯還得用井水冰鎮。
  
  獨自待在小議事廳的內室,廳外夥計們走動說話之聲隱隱可聞,她用涼涼的濕巾拭過臉面和頸子,掩睫而坐,終才徐徐、緩緩地吐出胸內沈息。
  
  她聽到外廳有聲響,以為寶綿去而復返。
  
  她張唇欲喚,然迅捷閃進內室的那道高大身影絕非她的寶綿小丫鬟,而是……竟然是……
  
  「……游石珍?」
  
  「可不是我嗎?」口氣有些挑釁。
  
  「你怎麼……怎會……」穆容華眨眨眸,那偉岸迫人的身影還在,且越迫越近,不是她太過疲累而空想出來的。
  
  「我這手偷偷摸摸的功夫既精且熟,神不知、鬼不覺的,當個樑上君子肯定比誰都在行……穆大少曾這麼說過,不是嗎?又有什麼好訝異。」確實是挑釁,而且很莫名。
  
  一別半年,此時再見,穆容華說不出心里滋味,更辨不清他的意圖。
  
  她怔怔看他接近,他突然出手,輕捏她下顎的粗指令她氣息微凜。
  
  她的臉被抬起,以一種方便他仔細端詳的高度。
  
  他在查看她頰側和嘴角的傷。
  
  在那深深、深深的探究下,她不自覺屏息,然后他的指很輕地挲過她的傷頰,隨即將指湊近鼻下嗅聞,似在確認她所敷的膏藥為何。
  
  「是蜀地藥王配製的消腫解熱膏,三日內定見奇效。」穆容華吶吶啟唇,也不曉得為何急著解釋。
  
  他這樣無端端現身,杵在跟前,既摸又嗅的,好像……她與他極熟識,若不說些什麼,著實古怪。
  
  只是話說回來,她與他,算得上熟識吧?
  
  他都已掀盡她的底細了……
  
  忽然間生出一股衝動,想把臉藏起來!
  
  她現下肯定很醜,此時此際,她不想他如此專注在這張臉上,她這模樣不好看的,她不要他看,她、她……
  
  為何獨獨在他面前想藏起這張傷顏?
  
  她沒能釐清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思,亦無法真將臉蛋藏起,只見他認同般頷首。
  
  「膏藥是這味儿沒錯。游家太川行也向蜀地進貨,亦是由藥王配製。」他身邊就帶著一些,且確實有奇效,眼下這張俊潤臉容雖仍帶傷,但已消腫,嘴角的傷亦見癒合。
  
  穆容華想也未想便道:「太川行拆封分盒,每盒較廣豐號貴上三塊銅板,明明是一樣的膏藥,你太川行卻在盒紙包裝上下功夫,硬要多賺三毛錢。」
  
  當真是家大業大的一家之主,滿口盡說生意經。
  
  可她這正正經經、錙銖必較的樣子落進他眼里,卻覺心癢癢,癢到令他發笑。
  
  他撤開捏她下顎的指。「為了多賺三毛錢,我家秀大爺可說絞盡腦汁,你就少招惹我家嫂子,別惹他大爺不痛快不成嗎?」兩腳與肩同寬,他雙掌叉在兩邊腰側-像一道屏障般將她困在圈椅上。
  
  「那是我禾良妹子。秀大爺不痛快,那是自尋煩惱。」她嗓聲持靜,澄波不動的眉宇間眸色明亮,如浸一天星。
  
  正待珍二再回敬她几句,豈知一張棱角分明的峻龐突然湊到她面前,她本能往后一撤,背心抵住椅背,雙陣微瞠。他……幹什麼呢?!
  
  「來吧來吧。」游石珍將臉歪了歪。「我讓你揍回來。」
  
  ……這是要「代兄償債」是吧?
  
  穆容華輕哼了聲。「君子動口不動手。」
  
  他衝她咧嘴笑,笑意直達眼底。「到底是吾家娘子,舍不得對哥哥我唔……」
  
  一記右拳倏地打中他左顴骨!
  
  誰讓他惡性不改又耍嘴皮子,穆容華當真一拳過去,打他個措手不及。
  
  「不是說君子不動手嗎?!」游石珍哀叫揉著臉,直起身軀,一臉無辜。
  
  「遇到太欠揍的,君子都不君子了。」她臉紅過腮,又惱又……羞。是,沒錯,她就是惱羞成怒了如何?!
  
  「那還是我的錯了?」磨磨牙低咆。
  
  「自然是你的錯。望珍爺知錯能改。」火氣隱隱。
  
  「你對別的男人就能又說又笑,又指手畫腳好不快活,對我就凶巴巴,你這樣沒錯嗎?」禁不住又擺出挑釁神氣。
  
  穆容華聞言一愣。「我何時對別的男人……」
  
  「就方才、就剛剛!你領著人逛鋪子、逛后院大倉,還請人喝茶吃果,我進來這麼久,你連坐都沒請我坐。」
  
  「你、你到底躲著偷覷了多久?那人是我姑母從她婆家方氏大族里過繼來的儿子之一,姓方名仰懷,我得喊他一聲二表哥。我哪有對他又說又笑又……」好吧,即便有,也是刻意為之,她想試探一些事,耍了點小手段,她才不是……不是……奇了!她何必急著解釋?
  
  「所以你看上你二表哥?!」平地一聲雷響。
  
  傻眼。「誰說我看上他了?!」
  
  「沒看上幹麼衝他亂笑?」揉完臉,很有氣勢地雙臂盤胸質問。
  
  「你、你……」完全不可理喻!
  
  穆容華想了下兩人適才對話,一句快過一句,話都不經大腦似,既酸又嗆,簡直跟小孩家家、誰也不讓誰的吵架沒兩樣。
  
  實在沒料到自個儿會有這一面,隨之起舞,他說一句她就想頂回去,明明不是這般逞能鬥狠的脾性,卻一再受他撩撥,一顆心起起伏伏搖蕩。
  
  咬咬唇,她緩下氣息,如若嘆息般問——
  
  「珍爺此次尋來,究竟所為何事?該不會只想找穆某吵嘴吧?」垂下眸,狀若無意般拉開折扇,她輕緩掮動,一下下揭涼膚上燥熱。
  
  游石珍像也意會到兩人的亂吵一通,吵得好莫名其妙。
  
  老實說,他也不明白自己作啥這樣,不跟穆大少吵,不逗她回嘴,就渾身不暢快。揪著「娘子」的稱呼不放,其實是愛瞧她正經認真的一張臉强忍彆扭的模樣,她沒辦法那麼瀟灑自若了,便覺自個儿彷彿真觸到她的本心。
  
  而本心柔韌。
  
  說到底,也只是個尋常姑娘家,會害羞,也能被逗得臉紅髮惱,氣息不順,然后他會很樂……停!停停停——
  
  游石珍,你又想哪儿去?!
  
  他用力抹了把臉,滿掌抹不去的燥意,低咳兩聲清清喉嚨才道——
  
  「托閣下之福,近來關外地頭老大又有生意上門。」
  
  見秀逸俊容倏地抬起,搖扇的手一頓,他沈聲便問:「當時馬賊搶你廣豐號貨物、擄走你那些夥計,並非意外,而是有誰從中安排,刻意要你栽個大跟頭,是嗎?」賊窩掃了便掃了,將人救出后,他並無留意其他,直到這次有人透過中間者與他接頭,下手目標竟是她,才令他對事上心。
  
  穆容華淺淺吐一口氣,點了點頭。
  
  「殷叔后來給我看了一封信,那信是從馬賊老大身上掉落,被殷叔拾了去。」她將信的內容詳細說出,連信底署名是何人,還有五房嬸母作為陪嫁的關外小庄子等事,亦全部攤開。
  
  「……從域外拉來的那批香料確實堆在小庄子窯窖里,那庄子僅有几個老仆留下,看守向來不嚴。殷叔私下查問,一名近乎眼盲的老仆才道,之前有人拉貨過來擱置,只說是十一少穆行謹的意思,老仆便無多問。」略頓了頓——
  
  「我十一弟很有經商天賦,只是五房產業多在南邊,我與他倒也不常相見。庄子里的老仆八成以為自家少爺打域外拉貨,便開了窯窖讓他們堆放。」
  
  「馬賊搶了貨不擱自個儿賊窩,卻送至穆家五房的小庄子嗎……」游石珍挲著下顎,銳目微瞇。「你尋到那批貨,卻隱瞞此事,情願聽族里長輩叨念,是有意讓其他人以為你當真賠了夫人又折兵,損失慘重。」
  
  穆容華又有些惱他了,心想,他定從一開始便混在她週遭、藏在她左右,才把她今日跟方仰懷所談、所議之事全聽了去。
  
  「所以那批香料尚在小庄子里?」游石珍問。
  
  她搖搖頭,躊躇了會儿。「……我讓人把貨拉到南邊賣了,偷偷的。」
  
  游石珍挑高一道眉角。
  
  貨運南邊,還得偷偷來,在那樣匆促時候,那得有人脈、有路子……而她方才話里道出,穆十一有經商天賦,產業多在南邊。
  
  他瞬間瞭然,唇角勾笑。「你讓你十一弟搭手,北貨南銷,賣出好價錢了?」
  
  穆容華心里一跳。
  
  被瞧出手段,她雙腮略燙,陣底又宛如映星。
  
  「賣得……還算可以。」其實獲利驚人啊!
  
  到底聽出她遲滯語氣的底蘊,游石珍笑了笑,居高臨下盯著那顆青絲柔亮的小腦袋瓜,內心有激賞、有佩服。
  
  在他眼界里,她從來都是堅毅的、膽大心細之人,不管是底細被揭之前的清俊佳公子,抑或如今處處透柔韌的淡雅女子。
  
  怎麼辦?依舊想認她這個「兄弟」,想得胸內緊繃。
  
  暗暗吐納壓制著,他低沈道:「既選擇與穆十一合作,那便說明,你覺馬賊掉落的那封信有假。」
  
  穆容華輕應了聲。「信是故意掉的?抑或不小心弄掉?這還兩說。但信上的字確實仿得極像。」
  
  彷彿在腦中又一次確認,她微用力頷首。「真的像極。連使筆的腕勁和下筆力道都算計過的。我、行謹,以及年歲相若的穆家子弟,年幼皆在自家學堂習字讀書學算,長大后雖分隔兩處,尋常亦多魚雁往返,他的字我是清楚的。」深吸一口氣緩了緩——
  
  「就是太清楚他的字,有几字他以往寫錯,多一點或少一捺,筆尾該勾時候不勾,該直直一豎時他又勾了,先生糾正再糾正,他依然故我,只道寫出的字旁人看懂便好,講究什麼,又不是要考狀元、搏翰林……」說到這儿,她微微一笑。
  
  「也就是說——」游石珍淡淡啟唇。「那封信里有那些字出現了,卻寫得再正確不過,你因此起疑?」
  
  穆容華用扇子輕撓下巴,那抹淺微的笑略深。「是有兩個字讓我覺得古怪,但之所以信我十一弟,是因自覺他是個有傲氣的,他若瞧我不順眼,想扳倒我,會光 明正大在生意場上與我各憑本事地鬥,這種暗中使絆子,甚至傷及無辜的路數,非他所愛。」低柔嘆了聲,有些小小的莫可奈何——
  
  「這一次開口問十一弟相幫,可讓他衝著我張揚了,算是欠了他一份人情。」
  
  也許她自身未察覺,但聽進游石珍耳中著實明顯,她語氣透出長姊對待淘氣弟弟、那種包含威儀的寵溺。
  
  她喜歡她的十一弟。
  
  「原來你看上的是穆十一。」不滿的情緒乍現,偏要擠兌人。
  
  「我看上……你胡說什麼?行謹是我堂弟!」
  
  「哥哥我還是你親夫呢!」
  
  「游石珍你……」原本好好說話,現下又沒個正經胡鬧糾纏。穆容華一惱,倏地收束扇子起身,單肩與肘部同時頂向他身側,欲將人撞開。
  
  珍二管不住這張嘴,與姑娘家的穆大少交手,話總是由心不由他。
  
  倘是穆容華笑笑揭過去,他亦不會緊揪不放,但她卻像一串被點燃的炮杖,臉儿脹紅,眸中含怒,說動手就動手。
  
  游家珍二行走江湖,有道是敵不動,他不動,敵若動,他絕對比誰都靈動!
  
  都動手了,還客氣哈儿勁?!
  
  他借力使力,反手一帶,呼吸間已擒敵在手。
  
  兩邊肩臂皆被他狠扣的人儿,低哼了聲隨即强忍。
  
  但,僅僅是那一聲幽微低哼,就足夠撼動他滿腔胸壑,再瞥見她頰側紫痕、唇角瘀傷,哪還能衝她張揚什麼?
  
  他瞬間撤手,高大肉牆仍堵在她面前,卻不敢再動她一根毫毛。
  
  穆容華抬手揉臂,陣光微含倔色,而胸脯起伏略劇,顯然又受他招惹。
  
  游石珍被瞪得耳根暗熱,干脆豁出去,他從懷里掏出一袋東西,硬塞進她手里。「我問過絲姆嬤嬤了,她說,這玩意儿可內服、可外用,你要是……又是……鬧疼,可捏碎一丸和水吞掉,也能搗成藥泥敷在下腹。」
  
  穆容華鬆開袋口往里邊看,先有異香扑鼻,她一怔,記起這氣味。
  
  「這是……天紅貝!」
  
  姥姥曾給過她一些,對付她癸水來潮時所引起的腹疼有莫大功效,更能緩和落紅不止之症,只是極難入手,但她此刻卻揣著一整袋。
  
  「你哪里得來的?」眉陣驚揚。
  
  游石珍嘿笑一聲,又閑適自若般盤手胸前。「穆大少啊穆大少,你想探哥哥我這條商機嗎?嘿,哥哥我偏不告訴你,偏要你心癢難耐啊心癢難耐。」
  
  穆容華簡直……實在……不曉得該如何對付他!
  
  游石珍見她發愣,以為自己大佔贏面,心悅了,卻再見她帶傷的清顏,心暗暗又吃疼了一下,這心悅且心疼的,攪得他氣都不順。
  
  他忽又抹一把熱氣騰升的臉,頭一甩,粗粗魯魯道……
  
  「倘你自個儿要用,也……也甭怕斷貨。哥哥我重情重義、肝腸如血、意氣如虹,寧可人負我,豈能我負人,哥哥我……我供著你就是。」
  
  這人……
  
  怎會有如他這樣的人?!
  
  一會儿能將人氣得一佛出世、二佛升天,氣得眼前儘是紅霧,一會儿卻狠狠掐握她的心,令她心凜神顫,全身似被大潮來回衝刷個遍。
  
  而顫慄過后留有餘韻,淺淺去嚐是滿腔描繪不出的暖。
  
  心暖心軟……
  
  怎能有人像他這樣?讓人對著他生氣,惱得恨不得咬上一口,卻覺他竟又這般、這般、這般的……可愛……好可愛……
  
  外邊,小議事廳的門傳來三聲敲動,兩重一輕,是寶綿慣用的手法。
  
  穆容華微地一震,面前男人倒一副雷打不動的姿態,眉角與嘴角似揚未揚。
  
  他逮到機會又想讓她急、看她出糗。
  
  他沒打算乖乖退開,讓道給她。
  
  寶綿聽不到她喊她入內的回應,遂更重地敲了一次門。
  
  手中揪緊裝滿天紅貝的小袋,她再次被他鬧得一顆心竄伏不定。
  
  自相識以來的每一次交手,她似從未佔上風,真要教他驚絕的話,必得尋到他「致命」的點,然后重重一擊,要重重的才好,讓他不敢小覷她。
  
  這個男人「致命」的點,她知道的,畢竟,她把他的秘密聽了去——
  
  他練童子功,他不近女色。
  
  這般地令人可惱,又可惱地教人覺得可愛。
  
  他直問她看上誰,她若說看上他,他信不?
  
  她突然一個箭步衝上,兩隻闊袖環上他的肩與頸,踮起腳尖……仰高臉容。
  
  四目交接間,她以唇重重襲擊他似笑未笑的嘴,壓得他驚絕瞠目!
  
  他僵在當場,連氣息也凝結似,傻傻任她欺壓,只有兩丸眼珠隱隱顫動。
  
  終于終于,她到底勝了他這一回。
  
  舌尖乘勝追擊,得寸近尺地濡潤他唇瓣,未及深深侵據,外邊的推門聲響起。小丫鬟等不到主子回應,干脆自請入內了。
  
  等等!她這麼做的目的是——
  
  穆容華驀然撇開臉,這個吻由她起頭、任她輾轉貼熨,亦由她突兀作結。
  
  她極快地從他身側溜走,沒遭到一絲半毫的阻撓。
  
  順利擺脫那堵高大「屏障」,她疾步走出內房,不曾回眸再看。
  
  寶綿端來消暑解渴的烏梅湯,不待小丫鬟放妥,她單手一抄就咕嚕咕嚕往嘴里灌,灌得太急,素衫襟口都沾上湯汁。
  
  寶綿目瞪口呆,沒見過她這麼急躁迫切的模樣,兩頰還紅得快滲血。
  
  更讓小丫鬟驚呆的是,她家穆少湯碗一擱,拉她的手起腳就往外頭衝。
  
  「回……回廣豐號去,有急事,快走!」
  
  穆大少發了狠,「偷香」珍二爺,但實在不確定這「香一個」能把珍二爺定身多久啊。
  
  不管了不管了,先跑再說!

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33 PM

第六章
  
  游二爺暴躁了!
  
  暴躁到渾身熱血往腦門衝,五臟六腑像遭大火狠狠炙過。
  
  但他週身上下、由內到外明明這般火爆了,卻有一股說不出、道不明的心緒將他扯住,讓他一時間沒敢妄動,沒暴躁又火爆地衝進廣豐號或穆家大宅,將那個無賴又混帳的穆大少揪將出來。
  
  她絕對是想嚇他!
  
  她聽去他的秘密,如同他清楚她的,但他是講義氣、守節操,盜亦有道、肯為朋友兩肋插刀,有所為又有所不為的正人君子,反觀她穆大少,她、她她……沒心沒肺、沒臉沒皮,知道他的痛處還故意往上頭踩,她無賴!
  
  家里老太爺的八十大壽美好收場,這兩、三日,他表面仍是那個放浪不羈、磊落瀟灑的珍二,時不時地逗老太爺哈哈大樂,與兄長對飲暢聊,並万般期待嫂嫂腹中的侄儿或侄女呱呱墜地……他狀若尋常,實則內心波濤洶涌,万分激狂。
  
  他被强了!
  
  他想把她當「兄弟」,她卻使强對他!
  
  「案發」那一天,他都不知傻傻待在那內房角落罰站了多久,身軀僵直,四肢百骸彷彿遭惡咒定住,偏偏嘴熱到發麻,她的小舌在他峻唇上留下氣息,那樣淡、那樣細微,卻絲絲融進他唾津里,害他……害他……
  
  邪思被喚起!
  
  于是夜中入眠神思不定,他的夢中之夢,幻化出一道長衫闊袖的飄逸姿影,高束的絲搖曳風雅,那張清麗的臉蛋屬她。
  
  她步步生姿、步步為營、步步令他驚心,朝他而來。
  
  她几乎破他功底,光憑一個亂七八糟的夢中夢,讓他蓄養多年的童身不自覺脹到疼痛、硬如熱鐵,險些夢泄。
  
  可恥啊可恥,他可恥,她較他更可恥!聽他喊「娘子」她就彆扭,卻敢强親他,還在夢里對他……這樣那樣的!
  
  真要說,當日那場「漢女出嫁牧族漢子」的婚禮,為求逼真,方方面面都做足功夫,他游二爺當著眾手下和牧族朋友面前,確實與穆大少跪拜過天地,並在牧族長老的親證下夫與妻三次交拜,還殺豬宰羊宴請所有賓客。
  
  所以穆大少不是他娘子還能是什麼?!
  
  她只許州官放火亂親他,不許百姓點燈讓他喚娘子,豈有這個理?
  
  總之……就是……想過又想,想不通就拚命想,深思過后,之前那說不出、道不明的心緒勉强算通,他決定了,他要跟她沒完!
  
  今晚夜涼如水,月色清朗,實非幹什麼偷偷摸摸勾當的好時機。
  
  但某人仗著藝高人膽大以及一顆火爆到快要炸裂的心,硬是溜進養著護院輪班守備的穆家宅第。
  
  大戶人家的家宅格局約略相同,他避開護院,迅速往各主要院落溜轉了一遍。在正宅東翼一處清幽院落探到熟悉人語,他悄然潛近,隨即隱身在雕花木柱與壁角形成的暗影里,從窗縫覷進。
  
  是穆家長輩所住的雅院。
  
  室內,一名丫鬟悄悄掩去呵欠,取來剪子小心翼翼剪短燭芯,一名中年美婦安靜佇立,而穆大少就挨在軟榻邊,為坐臥在榻上的長輩親奉湯藥。
  
  游石珍立時想到她為娘親上游家討「雪江米」之事。
  
  此時榻上的穆夫人猶見病容,穆容華一匙匙仔細餵藥,邊喂邊輕聲哄著,哄得穆夫人雖擰著眉,仍慢慢將藥喝盡。
  
  「娘,來。」穆容華從韓姑手里接來清水和痰盂,讓娘親漱去口中苦味。穆夫人漱洗過后還不願躺落,蒼白臉上卻見興奮之情,她緊聲吩咐韓姑——
  
  「快,去把今儿個從箱底翻出的那件東西拿來,給華儿瞧瞧啊!」
  
  「小姐,夜都深了……」韓姑有些為難。
  
  「快去快去,華儿瞧了肯定動念,咱就要他動這個念啊。」
  
  穆容華略感驚奇。「娘尋到什麼好物?」
  
  「穆少啊……」韓姑一臉無奈,欲言又止的,最后在兩位主子的期盼下仍轉進側間,捧來一方形雪綢大包袱。
  
  此時守上夜的丫鬟已被韓姑遣去外廳。
  
  揭開雪綢方布,入眼的精緻大紅嫁衣讓穆容華陡然一怔。
  
  「攤開!云貞,快!快攤開給華儿瞧仔細!」穆夫人催促著韓姑,后者只得照辦,將大紅嫁衣整個呈現在前。
  
  穆夫人拉拉穆容華的手,問:「覺得如何?」
  
  「……很細緻,嫁衣上頭的繡紋和珠片配色好看極了,這是……娘的嫁衣?」穆夫人點點頭,陣光幽柔,在嫁衣上徐慢逡巡。「女孩子家的嫁衣總要自個儿繡成,這東西本是要留給你孿生姊姊作個式樣,可她……」頓住,似走神了,兩眼定定然,直到韓姑低低一喚。
  
  她微地一凜,望著穆容華忽然笑開,語氣熱烈——
  
  「你都二十好几了,男大當婚啊,快跟娘說,華儿是否瞧上哪家姑娘?」
  
  「娘……」終于明白韓姑方才在為難什麼。穆容華都頭疼得想扶額了。
  
  穆夫人道:「你姊姊她、她總歸是個福薄的,她若見你成家了,有妻有儿,為咱們穆家大房開枝散葉,那她在那邊肯定也……也替你歡喜。你說是不?」
  
  「小姐,咱們把嫁衣先收了,您該安睡,有話明儿個再說啊。」韓姑勸道。
  
  「不、不行的,華儿的婚事不能拖,都這麼大了,他不娶媳婦儿,你要他死去的姊姊怎麼辦?華儿那時活下來,活著的是他,就是要他往后成家立業,要他扛這個擔子,不成親……怎成?怎麼可以……」
  
  亂了一小陣,韓姑后來燃起曇花寧香。
  
  安魂寧神的氣味侵潤室內,穆夫人漸漸鬆泛眉睫間的狂色,她被扶著躺落,睡下時五指仍揪緊穆容華的袖子。
  
  「穆少,小姐她……」
  
  聽得那聲憂喚,喚音中的憐憫欲掩不能盡掩,穆容華低低一笑……
  
  「韓姑,沒事的,毋須替我憂心。」她拂好娘親微亂的髮絲,再掖掖她身上被子,終才起身離去。
  
  沒有自己以為的那般强悍,淚還是潤濕了雙眸。
  
  穆容華腳步一慣從容,離開娘親的寢間來到廊下小園,直到清清月光鑲透她的薄身,她才允許淚水滑下。
  
  已許久不曾落淚,一旦動了念,解開禁令,真真要一發不可收拾。
  
  而眸眶這樣熱、這樣濕,彷彿這般哭著,能一點一滴以淚穿透,去磨損壓在心頭的那方大石。
  
  抓著闊袖用力拭淚,擦過又擦,袖子都濕濕糊糊,鼻子仍一抽一抽的。
  
  淚難止,她似著惱了,還惱到跺腳,未覺自己這舉動看起來有多孩子氣。
  
  待把一張臉弄得勉强像樣,甫旋身便狠狠驚住!
  
  那人半身藏于花木形成的陰影里,一雙長目似今晚月光,清色映人。
  
  而她認出那雙爍輝的眼睛屬于何人——游石珍!
  
  又是他!竟然是他!
  
  覷見她哭,他看得暢懷了嗎?
  
  幹起這種偷偷摸摸的勾當,他珍二的手法確實冠絕天下!
  
  雪頰火辣辣熱燙,穆容華只覺羞恨難當,想未多想已箭步衝上,袖中五指攥緊,揚起便是一拳。
  
  游石珍面頰生生挨上一記!
  
  這一拳與之前她揍他的那一記相較,力道著實沈重。
  
  他不是避不開,而是忘記避開,因她……她流淚了。
  
  他沒想到她會哭,更沒預見她會哭。
  
  她哭,自個儿躲起來,不想讓誰看到,可他偏偏尾隨而來,偏偏令他撞見。
  
  他藏在暗處不敢輕舉妄動,胸內卻掀起陣陣波濤。
  
  聽她啜泣,見她頻頻舉袖拭淚,再見她氣惱跺腳為難自己,拚命要自個儿回復尋常模樣……他傻住了,屏氣忘息,兩眼被深深牽制。
  
  然后她發現他,衝他大步而來,揚袖揍人!
  
  他沒法閃,亦無法運勁抵抗,儘管皮粗肉厚還是被揍得兩眼乍盲,一陣暈眩。
  
  穆容華狠狠揮出這一拳,重擊之后,她手疼心顫,神識隨即清醒了些。
  
  ……她、她竟這樣火爆野蠻!
  
  努力要回穩意識的樣子。
  
  似聞几名護院的腳步聲在左近響起,穆容華凜然一震,不待確認,她趨前扯他手腕,拉著便往園中某個方向跑。
  
  游石珍完全隨她,畢竟這是她的宅子、她的地盤。
  
  她領著他左彎右拐,大道不走專挑旁門左道,一路暢行回到她的「雪霽堂」。
  
  一進自己的院落她倒頓住了,原來貼身小丫鬟還沒睡,尚守在屋前廊下,而屋中也已替她點起燈。
  
  她愣住,下意識欲退,一路很乖順地被她扯來的游石珍卻動作了。
  
  他俐落掙脫她的掌握,在她還沒鬧明白他的舉動前,他已無聲且迅雷不及掩耳潛至寶綿身后,出指點昏,並一把撈住軟倒的小丫鬟。
  
  穆容華擰起眉瞪人,他卻一副「死豬不怕滾水燙、哥哥我任你瞪」的模樣。
  
  「跟我來。」最后只得嘆氣,穆容華認了,遂領著他將寶綿抱進偏間廂房。
  
  安置好小丫鬟,她逕自走回自個儿屋中,游石珍沈默尾隨。
  
  然,當身后響起門扉合上、落閂之聲,她心頭小驚,回頭就見他步步逼近。
  
  退退退,無奈她后頭抵著桌緣無法再退。
  
  一室幽明中,他挨揍的頰面已瞧出有些紅腫,再與他似冰似火、辨不出底細的凌厲目光一觸,她因動手揍人而生出的罪惡感頓時消散不少,然胸中輕顫,卻也不願示弱。
  
  想到他瞧見她哭,就……就很難板起臉、直瞪他不放。
  
  「夜探穆府,珍二爺究竟有何貴幹?」她微撇開泛紅的臉,凶凶問。
  
  游石珍面色遽暗,語調低沈。「你將穆行謹拉進這個局,暗中行事,那是信得過他了。但那天在穆家鋪頭,你與方仰懷玩的又是哪一套?」一些事當日未及看清,事后細細推敲,只覺其中頗有文章。
  
  「我不是在玩。」
  
  「是,你並非玩,是賭。」游石珍點了點頭,道出想法。「那封信,你認出信上的字不是穆十一的手筆,卻同時也認出可能是某人所為,你前思后想,決定大膽賭上一把,才會裝得一副可憐落魄樣向某人借銀調度,為求引蛇出洞。」
  
  「我才沒裝可憐落魄」氣血一起,她又瞪人。
  
  但他離得太近,她實難不去留意他的唇。
  
  憶及當日對他的强索,她身子不由一軟,想撐住氣勢變得有些艱難。
  
  游石珍哼了聲。「你最好裝個徹底。我家秀大爺已準備出手,因你挨了揍,你禾良妹子替你出頭,近來仍不肯搭理他,他不痛快,拖大夥儿下水,自然不會讓廣 豐號痛快,他心黑手狠,最喜偏門搶攻,你好自為之。」一頓。「再說,穆大少別忘還有一位地頭老大,這是前有狼、后有虎的陣式,你想引蛇出洞,最好先想想如 何破陣。」
  
  他繃著一張臉皮,字字咬得清晰,穆容華聽得耳鼓輕震,方寸亦是。
  
  「那地頭老大如若肯放棄這一次中間者所牽線的生意,改與我合作,為我所用,待事成,穆某必定奉上雙倍報酬。」她輕輕說,臉上熱度漸擴。
  
  他望著她,瞳仁跳動,似按捺似斟酌,道——
  
  「地頭老大不缺銀子。」
  
  明知有陷阱,她仍跳了。「那他缺什麼?」
  
  「就缺個娘子。」
  
  穆容華吞吞唾津,袖里的手才攥起,眼前男人竟又正經八百問——
  
  「那天你使强,欺負我老實,親了我就跑,你都不覺愧疚?」
  
  他老實?他……老實?!
  
  「我問心無愧!」雪顏被紅潮染遍,穆容華衝口而出。
  
  彷彿就為等她說出這一句!
  
  她此話一出,眼前男人驟然向她逼來,她腰被緊攬,后腦勺被用力掌住,下一瞬,熱呼呼的嘴已含住她的唇。
  
  火氣終于炸開,游石珍忍無可忍無須再忍,他狠狠將她扣在懷里,以嘴還嘴,以親還親,仗著自己嘴闊、牙舌有力,他直接堵了她的口,牙齒是「狹路相逢勇者勝」,他勇過她,于是磕合間她節節敗退,被他的唇舌盡佔先機。
  
  真真無法招架,穆容華徹底体會到男女間的力氣差距有多大。
  
  他的吻亂七八糟,但生猛欲濃,勾得人渾身顫慄,而她,竟心顫得濕了眸眶。
  
  終于放過她,他拔開熱麻的嘴,很聲低吼:「我也叫心無愧!」
  
  唇,他喉中突然噎了噎,什麼狠話又都說不出口了。
  
  「哭什麼哭?」
  
  「我沒哭」她辯駁。
  
  「騙誰?你躲進園子里哭得厲害!」
  
  完全是他使慣的伎倆,問事總這樣突如其來,欲攻人不備。
  
  穆容華倔著氣,抿唇不語,他卻頷首逕自道:「所以是孿生姊弟,弟弟夭折了,姊姊替代了弟弟。」
  
  一雙清麗眼仁儿直勾勾向他,畏疼般發顫,令他左胸亦隨之繃痛。他忍抑下來,嘴角甚至勾笑,嘲弄道……
  
  「你求的是什麼?依著旁人的意念變成另一個人,以為你家阿娘終有一日能幡然清醒,能認出你是誰,喚出你閨名,能真正待你好?」
  
  「你……你懂什麼?!」
  
  「我懂的的確不太多,卻知道你笨得可以。」
  
  「你閉嘴!閉嘴……」
  
  她哪里笨?!哪里傻?!
  
  她把穆家廣豐號拓展至今日盛華,她跟人鬥,鬥智鬥勇亦要鬥狠鬥力,她這樣努力,夙夜匪懈,不敢忘懷自己的責任,她活下來的責任,活著,就是要振興家業,要鞏固大房家內家外,主權不能旁落。
  
  「你的閨名?」他有力的指插入她發內,碧玉冠束起的青絲被他挑出好几縷。她聞言一怔,浸染水氣的瞳心又顫。
  
  他墨眉挑揚。「連自個儿閨名都記不得,不是笨是什麼……」
  
  話未道盡,換他遭到咬吻。
  
  修長柔軟的身子緊靠過來,兩隻闊袖攀上他的硬頸,將他的頭拉下。
  
  她狠狠堵他的嘴,要多狠有多狠,口中嚐到血味,但她的唇舌卻也被反噬得疼痛火熱,都不知是誰被誰咬、誰遭誰侵掠。
  
  事情不該這樣,但一把火狂燒熱烈,在心里、在血肉中,神魂浸欲。
  
  火燒得兩具未經人事的身軀週身通紅,帶怒氣的吻漸漸變軟、變得潮濕綿熱喘息陣陣,對彼此的慾念如此清晰,不想放手。
  
  熾吻稍歇,他挺俊的鼻猶貼著她的,目中星火燦盛,緊盯著她。
  
  「你要嗎?」嗓聲沙嗄不已。
  
  穆容華沒有作答,神識狂了,方寸瘋鬧,她在他深吸一口氣、咬牙欲撤開的同時,緊緊揪住他的粗腕。
  
  她拉著他跑進里邊的寢房。
  
  「你願跟我?」他反握她的手,胸膛鼓動明顯。
  
  她心口突然縮疼,漾開一抹酸軟。
  
  眼前男子高大粗獷,五官英氣勃勃,他舉手投足間瀟灑自信,但在男女事上,干淨卻也莽撞,又似乎太單純了些……男女之間的欲,求一時酣暢淋漓,想要就要,想給誰就給誰,不好嗎?
  
  清雅氣息噴拂他臉膚。「珍二爺,我混過青樓、逛過窯子,結識不少花街柳巷里的鴇母嬤嬤和姑娘家,可你有嗎?」揚唇。「所以這事不是我願跟你,而是你跟了我。」
  
  說得像她對男女之事多有見地似,游石珍抿唇瞪人,耳根大潮,卻又覺她青絲微紊,俊俏容顏透媚,那模樣竟好看到勾魂。
  
  待想拉她入懷再狠親一通,她已主動靠來。
  
  他一愣,唇就被吻了,軟綿綿的吻,然后是眼睛、鼻樑,還有他方才挨揍的頰面,她親過又親,而后再回到兩片峻唇。
  
  他心跳暴快,一聲重過一聲,耳中隆隆響,那濕潤的、綿綿軟軟的舔吮和琢吻竟比適才激切熱吻更奪人神智。
  
  他的腰綁被解開,褲頭鬆垮垮,腹部突然遭她秀長的指撩過。
  
  還沒真真碰觸到,他背脊已驟然僵挺,結實的肌肉和筋理繃得條條分明。
  
  「穆大少——」他羞惱低吼,探手去攬她的腰,挾著就往長榻上壓落。
  
  穆容華一陣眼花,唇邊不禁蕩出笑,待男人那雙大掌開始拉她衣帶、扯她襟口,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時,她氣息紊亂了,心跳跌宕又竄騰,輕輕的笑在他雙掌探巡下變成輕吟,她的身子亦僵硬,然后莫可奈何又軟下來,腿間顫抖抖的,酸軟莫名,燃箸火,泌著熱流。
  
  「別小覷哥哥我!」他摘掉她的玉冠,徹底弄亂她的髮,熱嘴埋在那一頭烏絲中,衝著她熱烘烘的耳朵宣示,怕被小看、被笑似,語氣挑釁又帶薄恨。
  
  不……她半點不敢小覷他。
  
  隔著薄薄布料,男人雄健之物抵在她腹上,沈甸甸,熱意驚人。
  
  她受不住如遭蟻咬般微微扭動腰肢,便見他擰眉低哼,那團硬火像也跟著發顫,一下子變得更沈、更挺,佈滿威脅。
  
  衣衫盡褪,纏胸的素巾層層圈裹,她聽到清脆裂帛聲,胸前陡涼。
  
  他的手胡亂撫摸她,鬧得她既癢又熱,雙陣霧蒙,可當他低首下來,時重時輕咬她雪嫩胸乳,她激顫低吟,手急切地鑽進他敞開的衣內,拚命要靠近他、再靠近,要裸裎相擁,要更深、更深地切進彼此。
  
  「穆大少,當日那件嫁衣里,你是解開了胸纏的,是嗎?」揉著微鼓的嫩乳,美好的膚觸讓他指尖發顫,問聲含著濃欲與火氣。
  
  她突然發動奇襲,翻身將他推倒,跨坐在他熱呼呼的健軀上。
  
  「珍爺話似乎多了些,令人不耐。」
  
  是可忍、孰不可忍啊!
  
  他沒讓騎在身上的姑娘囂張多久,大掌扣她纖腰來一個翻壓,再次奪下掌控。
  
  「我話多?好啊,那不妨再多說一些。你是五臟少四髒,徒生一顆膽嗎?要你進賊窩二話不說就進,你一個大姑娘家,還袒胸露乳的就去了!」
  
  穆容華勾住他的腰,努力瞠開迷濛的眸。「誰袒胸露乳了?那賊窩,你……還是你要我去的!」
  
  「那你可以衝著我吼,說自個儿是黃花大閨女,叫我吃大糞去!」
  
  這男人揪著事又想氣人,穆容華使勁槌他厚胸一記,一雙玉腿卻愈發勾緊他。
  
  她扭擺腰臀,讓那男性生氣勃勃的硬燙抵上她已濕淋一片的腿心,她聽到他隱忍的悶吼,察覺到他渾身緊繃,她腹中更是酸軟難耐,輕喘間腰微抬,將他貼得更緊,几將厚實前端完全納進。
  
  「穆大少,你自找的!」嗄吼了聲,他壓著她已順勢頂入。
  
  他本不想粗暴莽撞,但兩人從開始的糾纏就如一場角力,他悍她更悍,他心驚她衣衫下的素腰纖弱、雪身似易碎琉璃,想放緩、放輕、放柔,她竟更强、更悍、更沒臉沒皮。
  
  說他令人不耐?!好,極好——
  
  穆容華曉得這事肯定要痛,也……確實很痛,她抿緊了唇瓣也沒能忍住哼疼,就細細碎碎逸泄,一時間繃著也乖了,不敢亂動。
  
  惡霸般壓上她的男人此時亦止了勢。
  
  他埋在她里面,灼燙氣息和体熱包圍她,耳中除了自己亂無章法的心鼓和呼吸聲,彷彿也聽到他胸內傳出的擂響。
  
  痛漸緩,她掀睫去看,見他亦繃著面龐凝望她,那黑得發亮的眼睛像能看進她神魂底蘊,惹她心悸心動心痛。
  
  「游石珍……」顫顫的指撫上他的臉,有什麼涌至舌尖,但她不知能說什麼,就是喚著,似也只能喚著,而所有的所有,都交給這肉軀吧,任憑紅潮侵染,慾念勃發,她要,要他,要他來要她。
  
  她眸中潮濕,身下亦濕濕漉漉,酸軟的腿倔强夾緊他,腹中不自覺收縮。
  
  游石珍面龐竄紅,五官驀又繃緊,兩手發狠將她抱住,力道之重似要把她按進自己血肉里。
  
  抵著她輕布細汗的額,他恨恨的、沙啞吐語——
  
  「穆大少,你定要跟我鬥嗎?」
  
  她十指掐入他光滑溫暖的肌理,嘴上無話,腹內卻又縮動一下,故意絞他。
  
  這挑釁之舉太明顯!
  
  游石珍牙一咬,黑了心,道義放兩旁、修理姑娘擺中間,不再「打不還手」!
  
  他問她是否猶記得自己閨名。
  
  那其實是無須存在的名,已許久、許久不被喚出,久到如今去記,僅覺陌生。
  
  這一夜,全武行般的抵死糾纏,既痛又無比酥麻,痛有盡頭,撩撥心魂的麻癢卻如万蟻蝕心,她任淚奔流,緊緊攀附一具悍猛的男体尋求解脫,她與他血肉交融,將他緊絞包裹的同時,亦被他强大的氣場密密籠罩。
  
  像被狠狠淘盡,由里至外,也似被仔細憐愛了,恣意任情過后,柔身處處酸疼、點點紅潮,稍一動就從腿開一股刺麻。
  
  夜盡沈,天未白,燈火早燃盡,簾內一榻俱黑。
  
  赤裸伏在偉岸身軀上,耳際是男人漸穩的心音,腰上仍被一條鐵臂輕環。
  
  他的喘息輕卻沈,幽深有力,男人僅沈默著,彷彿與她一般,對兩人之間的事皆有些驚駭、有些摸不著頭緒、有些不知所措。
  
  然處在黑幽幽的小小天地里,像也無需多說什麼,終歸是男歡女愛、你情我願,如此而已,而一些以為一世難以碰觸、不能道出的事,倒在黑暗的保護層下,能被淡淡開啟……
  
  「姊姊替代了那個早夭的弟弟,弟弟名字便是她的,哪里還有其他名字。」此話一出,她感覺環在腰上的手驀地收緊。
  
  她在黑暗中極淡勾笑,因有人能傾聽她心底事。
  
  她幽然又道:「一雙孿生姊弟,雖分了男女,但兩人打小感情要好,身姿與長相甚為相像。性情上,弟弟文秀可愛,姊姊倒較弟弟調皮,常換上弟弟衣褲扮作男妝,故意去鬧家里仆婢、捉弄夫子。」
  
  腰側略怕癢,男人的粗指有意無意輕挲而過。
  
  她細細一顫,更往他臂彎里鑽。
  
  她的兩腿與他的交纏,連薄被也來湊一腳,當真糾在一塊儿了,她懶得去掙開,正嘆息間,聽他淡淡問——
  
  「弟弟出事那一日,姊姊恰又扮成弟弟模樣嗎?」
  
  她突地栗顫,男人手勁猛然加重,將她按在自個儿身軀上。
  
  小口、小口呼吸吐納,吐出胸內繃痛,她輕嗓低微……
  
  「小姊弟八歲上,孩子的娘親帶著兩孩子上姥姥家,時值正午,馬車經過一處清溪白瀑,白瀑水勢不大,底下彙成水澗……那小姊姊鬧著要下車玩水,娘親拗不過她,遂令馬車停下,令隨行婢子們先取出小食和果子備上,以免孩子玩到肚餓。」抿嘴潤潤唇,然聲中仍帶無盡澀意——
  
  「小姊姊拉著弟弟踩進水澗里玩,那地方淺淺的,而后她領弟弟越往那座小瀑底下去,那儿有几方大石形成一個隱密所在,水流急些,但好玩多了,她能聽到娘親和貼身婢子們說話聲音,娘喊著要她當心些,她還揚聲冋應,然后是弟弟那時清亮的笑聲,那樣好聽,聽著都想跟著笑——
  
  「后來,那小姊姊玩到肚餓了,逕自上岸,見弟弟尚在小瀑底下,她作弄心思一起,就去搶弟弟下水前、脫下擱在大石上的外衫和靴襪,件件往身上穿戴……弟弟一見著急了,腳下突然踩空……」
  
  靜下,似那時之事再現眼前,她說不出話,他又輕撓她腰側,令她瑟縮。
  
  「那座小白瀑底下有伏流,是嗎?」語調徐緩,將她的神志拉回。
  
  「……嗯。」
  
  「小姊姊喚人來救了嗎?」
  
  埋在他肩窩的腦袋瓜輕蹭搖動,片刻才模糊有聲——
  
  「我……我見他……他沒浮起來,我跟著又跳下水……我想拉他上來,他腳不知被什麼吸纏,我拉他,卻怎麼也拉不動……水里,他張眼望我,很怕很怕的模 樣,我一直看他,一直看著,我以為只要死命拽住他就好,根本不知自己何時放了手,待張眸醒來,是咳醒的,娘的貼身婢子……韓姑正幫我壓腹揉胸地控出水,娘 瘋了般在水澗邊哭嚎,沒有……沒有尋到弟弟,他被地底伏流捲了去,殷叔只來得及拉我上岸,沒能救到他,地底的水不知通向何方,什麼都找不到……」
  
  她終將自己帶進事件中,而非以「小姊姊」代稱。
  
  既是親身所歷,心緒更難遮掩。
  
  她抖得如雨下飄搖的一葉浮萍,氣息寸長寸斷,牙關發出格格細響。
  
  倏地,她敏感腰側遭到攻擊,男人絕對故意,几下捏挲整得她瞬間成跳蝦。
  
  她驚叫出來,齒齦一陣酸疼,才知不自覺間將牙咬得有多緊。
  
  察覺他想故伎重施,她兩手忙著格擋,下一瞬,人被他翻身制伏,他雙肘撐榻順勢壓住她如扇攤散的髮,下身置在她柔嫩腿間。
  
  她沒能咬住吟喘,素身大潮,滿面通紅。
  
  他的眼在暗中閃亮,顯得故意且得意,她努力端起氣勢瞪他,他兩眼眨動,有柔軟的什麼在黑瞳里浮蕩,她忽又臉熱。
  
  「穆容華,你自覺對不起誰,辜負了誰,是不是?」
  
  她怔然,卻覺他低沈語調亂入人心,要逼她霧濕雙眸。
  
  他再問:「因為對不起誰,辜負了誰,心里罪惡,也就不允自己海闊天空。」略頓,「戴上層層枷鎖,藏住自己,你是這樣活著?」
  
  她微微硬氣,硬擠出聲音。「……這樣,沒什麼不好。」
  
  只要她還是穆容華,穆家大少,娘的心病便得以安撫,爹費盡心血經營起來的廣豐號招牌,亦能安穩留在她手中,只要她是男儿身,族中長輩們便無藉口拿捏她。
  
  那雙深瞳將她看了許久,久到她都想抬手掩住那令人心悸的注視。
  
  她發現他正咧開嘴笑,白牙在一榻漆黑中咧出淡光。
  
  「穆容華……」他懶懶喚她。「你說人一生不過短短數十年,幹麼跟自個儿過不去?哥哥我若對不住誰,就只好對不住誰,沒留意辜負了誰,只好算那人倒楣, 遭我辜負了,要活嘛,就活出點儿滋味,倘是你甘心情願走你的路,那確實沒什麼不好,但你就是你,你沒替誰活著,活著的是你自己。」
  
  她原被他的話繞得有些昏,然定神一想,忽而心凜。
  
  他其實看出她的處境……
  
  他要她活自個儿的,即便是「穆大少」的身份,亦是為自己活,不為誰。
  
  她想,她還做不到他的豪放瀟灑,但秘事說與他聽,娓娓便能道出,竟覺盤踞在內心底層十多年的深寒重露淡了淡,似被風拂開一角。
  
  「珍爺曾對不住誰?又曾辜負過誰?」方寸暗動,她勉强抑住,吐納間儘是他陽剛爽冽的氣息。她見他白牙又閃。
  
  「唔……這事可不好說,但若認真數出來,怕屆時還得殺你滅口,如此一來,我對不住的人的名單里又要多你穆大少一個。」
  
  一副吊儿郎當樣,她被他逗笑,未笑出聲,僅淺淺動了唇角。
  
  「那穆家廣豐號欲與地頭老大合謀共事一事,珍爺可好說了吧?」
  
  「唔……這樣吧,待見到地頭老大,我絕對幫穆大少問問他的意思。」一副舉手之勞、施恩不望報的口吻。
  
  這人……才覺他有那麼丁點儿可愛,下一刻又恨不得捏他几把。
  
  她真動手捏了,同樣掐他腰際,無奈他皮硬肉更硬,且不怕癢。
  
  他還伸展腰臀大方供她掐捏,然他這一拔背沈腰,熱硬部分更親暱擠壓過來,擠得她又哽了氣,耳畔一熱,足他灼灼吐息……
  
  「為何肯與我做這事?」
  
  聽清他所問,她忍著羞澀穩聲道:「能破珍爺的童子功底,我也不算吃虧。」
  
  見他的雙目瞠圓,眼仁儿一顫,她稍覺解氣,一張嘴銳不可擋——
  
  「再有,你家秀大爺哪日若得知是我上了他家兄弟,將不知是何表情?」
  
  「你、你什麼?!」峻瞳竄火苗了。
  
  「我什麼?」
  
  「你上誰?!」火苗變火把。
  
  「你。」
  
  「你上我——」粗聲吼。
  
  「是啊,是這樣沒錯。」很認同點點頭。「珍爺一路磨磨蹭蹭令人不耐,最后穆某只好將責任一肩扛起,把你辦了。」
  
  游石珍被她顛倒黑白的嘴給坑了!
  
  這女人——既令人心軟又讓人恨不得一把掐碎了事,怎麼他對她真就……真就是……
  
  究竟是如何?他一時竟也道不出個所以然,只覺火大,而火大到最后,大火終于燎原!
  
  「誰上誰,你給我弄清了!」
  
  初識風月,心想姑娘家肯定不好受,他原是憐她,兩人的頭一遭他並未完全盡興,丹田之火猶騰,可越對她讓步,她越是步步進逼。
  
  他發狠,一臂甫抬高她膝窩,她柔腰卻已主動抵上,納進他。
  
  忍疼似的喘叫蕩進耳中,他火氣依然高漲,心倒被叫軟,動作不禁放柔几分。
  
  「游石珍……游石珍……」
  
  激切熱愛之際,十指在他肩頸與背膀上留下道道痕跡,紅唇一聲聲吐出他的名,那吟叫聲帶欲含情,欲濃烈,情隱隱,一切皆想讓他要她、給她,亦想他酣暢淋漓、要他不悔……
  
  終于啊終于,他的純然童身盡破在那緊窒濕熱的深處。
  
  他紮紮實實得到她,也給了她最完整的全部。
  
  而追根究柢,到底是誰上了誰,應也無解啊無解……

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33 PM

第七章
  
  「地頭老大」最后給了回覆,關于擋穆家廣豐號財路的這筆營生,「地頭老大」接下了,但怎麼擋、何時擋,全由「地頭老大」作主。
  
  游家秀大爺為一己之「私仇」,決定向穆大少痛快復仇,並强迫家里的二爺當他大爺的打手,這活儿,珍二爺最后也咬牙接下。
  
  于是江北永寧在暮夏時候,穆家廣豐號出了大大麻煩事。
  
  總號出的貨,貨有蜀地藥材、北棉南絲、糧油食糖、筆墨紙硯,乃至鑲金、鑲玉、鑲瑪瑙的高價飾物,甚至是活生生的飛禽走獸,無論陸路或河路,盡出事。
  
  算是不幸中的大幸,無論山匪或河寇,逮著廣豐號志在劫貨、不在傷人,衝突雖無可避免,但穆家人馬僅有几名夥計受了點輕傷,並無大礙。
  
  只是廣豐號頻頻出事,主爺穆大少里里外外忙得焦頭爛額,既要安撫上家又要應付下家,再加上貨沒了,不少筆生意尚未清款,手頭嚴重吃緊,商場上落井下石者多、雪中送炭者少,逼得穆大少只能折腰低頭……
  
  「先前所談之事,仰懷表哥可向方家長輩們請示過?」略靦腆一頓。「倘是可行,能否請貴府帳房幫忙,盡速先撥下款子。」諸事纏身,她仍撥出個空、親自拜訪方仰懷,依目前勢態,能出手相幫的只有他。
  
  方仰懷一臉為難。「可你我一開始所談的事,是廣豐號的域外和南北方生意啊……」
  
  穆容華更誠懇道:「小弟知道。但眼下穆家確實有難處,二表哥定然已聽聞,這陣子號行里盡出事,人手車馬皆不足,錢銀十分吃緊……表哥別誤會,穆家並非沒錢,而是事全擠在一塊,一下子不好調度,若能過得了這關,慢慢也就沒事,錢絕對能還上的。」
  
  方仰懷貌若沈吟,想過又想,斟酌再斟酌,最后頭一點——
  
  「這樣吧,不如你以穆家掌事的身份打張借據,侍借據住戶,帳房邵儿應該就能快些撥下款子。」
  
  穆容華放鬆般吁出口氣,甫揚唇,擱在桌上的手忽被一掌包覆。
  
  她心下陡驚,抬睫便見一雙熱烈湛輝的眼。
  
  永寧城郊,土道邊一處小小茶棚。
  
  「穆家掌事的身份?哼,他要你拿哪間鋪子當抵押了?」問話之人相當年輕,約弱冠之年,英俊眉目透出犀利。「之前你領他看過、最大的那間?」
  
  穆容華徐搖折扇,淡淡搖首,微揚嘴角。「廣豐號。」
  
  「就……整個廣豐號?!」見對坐之人點頭,穆十一雙眉驟挑,連連冷笑。
  
  「好啊!好大胃口!姑母膝下無子才將他過繼過去,如今他要與自家兄長鬥,與他方家大族各房相爭,嫌不夠熱鬧,竟算計到姑母娘家這邊來。」更混蛋的是,還把髒水往他穆行謹身上潑。「別告訴我你真抵押了!」
  
  「有何不可?待他將借銀運出,我立即抵押。」穆容華端起寬口大碗喝了口涼茶,似覺不錯,又連喝几口。
  
  穆行謹看了來氣。「人家頻頻下刀子,你尚有閑情喝茶?」
  
  穆容華抬眼,慢吞吞笑。「不是還有十一弟嘛。」
  
  穆行謹被穆大少的賴皮樣弄得一怔。
  
  以往只道這位大房堂兄沈穩斯文,近來接觸愈多,愈覺穆大少……論異!眼前的他也斯文也沈穩,卻莫名可親了許多。
  
  「我有什麼用?我沒你本事!竟能尋到方仰懷暗中找來的打手,那什麼什麼地頭老大的,還能說服對方為你所用。」穆行謹酸溜溜道。
  
  這是珍二的局,更是她的局。
  
  從馬賊那里拾得的信是個疑點,信中字仿得再高明,仍留有極細微線索,她與方仰懷几次書信交往,對他的字並不陌生,那封信令她對他心疑。
  
  心疑必須進一步佐證,才致如今這局面。
  
  「地頭老大」的人馬,私下亦是游家秀大爺的人馬,抄劫廣豐號的貨。
  
  貨此時在「地頭老大」手中,不會交至委託對方手里,因接下來「地頭老大」玩得頗愉快地安排了一場黑吃黑的戲碼,由自個儿的另一批人馬來劫自個儿得手不 久的貨,貨轉過一手再分批藏起,多數安置在穆十一的几處地方,餘下則分得更小批,散進廣豐號的零售鋪頭,化整為零,繼續營生。
  
  而「地頭老大」玩得樂翻,她穆大少就得心力交瘁忙到極致,唔……即便不是當真心力交瘁,那至少也得裝個樣,要裝得十足十亦是頗費心力的活啊。
  
  穆行謹最后撇撇嘴哼了聲:「連一群刀口舔血的傢伙也能讓你給拉攏了,都不知給了什麼好處?」
  
  ……好處?
  
  女儿家的身子。
  
  不曾為誰開綻的初花。
  
  然后是抵死糾纏、一遍復一遍……
  
  這些,對那「地頭老大」而言算不算得上是好處?
  
  穆容華怔了怔神,心念一動,忽覺臉膚泛熱。
  
  怕被瞧出端倪,她持碗又飲,几口涼茶下肚才勉强穩住面色,岔開話題——
  
  「別管什麼地頭老大,要緊的是,得知道方仰懷錢從何處取得?如何弄出?這几年,方家大族公中的帳由他打理,他若想私吞廣豐號,此時咱們正處于風雨飄搖之際,他不能讓廣豐號真緩過氣來,非好好把握這個時機不可,他愈急愈好,急了就易出錯……」
  
  「要藉此查他公帳外是否另有私帳,而私帳又藏于何處,其實不難啊。」穆行謹跟著端碗喝涼茶,涼涼道。
  
  穆容華興然挑眉,聽他涼涼又道——
  
  「他栽贓嫁禍,想看穆家大少和穆十一翻臉內鬥、反目成仇,咱們也回敬一記,偷偷給姑母過繼而來的大表哥透個信儿,你再瞧他們鬥不鬥?由方家的人幫忙盯著,咱們坐收漁翁之利,豈有不好?」略頓,皺眉——
  
  「……這位大少,你直盯著我幹什麼?」
  
  穆容華一手仍瀟灑搖扇,几縷髮絲輕飛,好看的秀眸彎彎。「就說了,不是還有你十一弟嘛。」
  
  有兄弟幫忙出主意,滋味當真不錯!她又想起那個極其護短、動不動就幫著兄弟出頭的漢子,心莫名有些軟,褪下的紅潮溫溫灼灼又在膚上漫開。
  
  「……有我?你故意噁心我是吧?我都沒臉紅,你臉紅啥勁儿?」穆行謹粗聲粗氣道,淡麥色面廳卻有緒色。
  
  「欸欸,我天熱漫思茶嘛。」道完,她持碗又飲一大口。
  
  穆行謹端起臉冷哼。「有我一個能如何?你屯進我地方的那些百貨食糧和牲口,得運得銷,哪里缺貨哪里去,可在短短時候要弄到足夠人手和舟車馬匹,我可沒底,拜託你思完茶請仔細想想該怎麼解決這一等大事。」
  
  穆容華瞇起陣,輕笑了聲。「放心,有貴人相助,必能否極泰來。」
  
  貴人正是她的禾良妹子。
  
  她眼下無比「凄慘」,游家秀大爺怎麼也算得上是始作俑者之一,她不跟禾良妹子訴苦,能跟誰訴?
  
  夏季結束,秋意起。
  
  在八月中秋后不久,江北永寧有一秋夜燈市。
  
  穆容華自覺,彷彿已許久不曾這樣鬆泛,可以讓她閑適逛逛燈市,喝著從街邊小販那儿沽來的甜酒。
  
  她那張「貴人牌」確實勁道驚人。
  
  此牌一出,立時鬧得游家家宅不寧,鬧得顧禾良搬回娘家,而游岩秀為挽回愛妻,竟親自登穆家大門拜訪。
  
  相談的結果是,太川行願助廣豐號走貨,無論人手、馬車和貨船,皆可借穆家調度,還願從自家會館的銀庫內撥出大筆銀子相借,且不算利息。
  
  有太川行經驗老道的人手加進,再有穆行謹那邊的夥計接應相幫,滯礙的局面似乎一下子疏通開來。
  
  后來有三批南運的貨,為趕上貨期,保全廣豐號商譽,她還與游岩秀一道趕貨出船,一路上自然遭受游大爺不少冷言冷語,但回程某夜,游大爺酒有些喝高,手 里抓著一條用五彩絲串成的開心銅錢串,喃喃喚著愛妻名字,一臉苦惱……那開心銅錢串是禾良妹子的東西,她是見過的,卻沒見過向來冷面狡詐,我行我素的游大 爺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樣。
  
  頓時只覺,她的禾良妹子真威!
  
  近來游家添丁大喜,禾良妹子順產誕下一男娃儿,借此機會,她是該選几件好禮送去,祝福她與孩子,亦聊表感激心意。
  
  而說到姑母所嫁的方家大族,她也得多謝大表哥方敬寬。
  
  為掀方仰懷底細,她用了行謹所提之法,讓人透了些事給方敬寬。
  
 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,可方家大族里多的是「猛虎」,原本人不犯我、我不犯人,「猛虎」再多亦是他方家之事,但方仰懷一次次侵擾她穆家,欲有逼她投靠合謀之勢,她這才將寶押在方敬寬身上。
  
  近日從方家得來的消息,據聞方仰懷遭人順藤摸瓜,摸出后頭一大串私產,他挪用公中几代累積下來的鉅銀,私下經營買賣,所獲之利盡數藏于私帳中。
  
  方家大族的長老們本欲族中公審,而似方家這樣的大族,族中長輩們如此按百年族規審判,判殘肢、判死身,不論判出的結果是何,連官府都難干涉。
  
  方仰懷之后將如何,她已不想探知,亦無她的事了。
  
  甜酒裝在長長竹節筒里,她越喝越順喉,快把沽來的酒喝光。
  
  這酒的后勁比她預料的要强,她步伐略浮,但心情甚舒,垂眸便見寶綿正衝她皺眉,滿臉不以為然,而朗青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后,兩臂微展,似怕她不勝酒力,顛著顛著就要倒地。
  
  「沒事……我好得很,再喝三個竹筒子都不成問題。」她笑,突然被街邊老師傅的大大花燈攤子吸引過去,一面架牆上吊掛數十件燈綵,琳琅滿目,每一件都奇巧生趣。
  
  「我在這儿要待上一會儿呢,你們自個儿玩去,別跟著我不放呀。」她塞給朗青一點小碎銀。「帶寶綿玩去,看皮影戲、看變戲法的,再買些好吃的、好玩的、好看的。」見朗青不動,她又催他,趕了兩次才把兩隻小的趕走。
  
  一街彩麗奪眼,她雙陣有些朦朧了。
  
  架牆高處有一盞花瓶樣式的燈,她決定買它,因它紅燦燦的真好看,而且「瓶」有「平」之意,平平安安,她喜歡。
  
  付過錢,從老師傅戶中接過花瓶燈,她一手抱酒一手拎燈,轉過身便瞧見他。
  
  街上人潮涌動,偏偏她一眼已望進他深瞳里。
  
  游石珍邁出三步徐慢走至她跟前,面上似笑非笑,瞳底若有流火。
  
  「穆大少,別來無恙呀。」
  
  何時與他別過的?
  
  啊,是之前他玩黑吃黑那一套,欲將貨拉至行謹的地方藏置,那時,她與他約在永寧城外三十里的一處野店匆匆會面,當時他身邊跟著不少手下,她亦有殷叔和其他人跟隨,匆匆談過要事后,兩人便又分道揚鑣。
  
  這一回游岩秀出手相幫,與她一道出船,他的几名手下如螳子、老圖等人,亦充當起游岩秀的船夫和夥計,與他們一起押貨往南。
  
  她想,他應也一路相隨相護,明面上安插人手進來,暗地還領著一批。
  
  但他始終沒現身。
  
  「為什麼?」她蹙起眉心,淺淺打了一個酒嗝。
  
  「什麼為什麼?」揚起單眉。
  
  「你那時明明跟著船,我知道,你……你跟著的,為何不見人……」
  
  他上身微傾,緊盯她,問聲極低:「你想見我?」見她眨眨氤氳眸子,彷彿不懂他所道的。他再問:「穆大少,你想我了?」
  
  心口一顫,她方寸生漣,在男人灼灼注視下一時間吐不出話。
  
  ……她想他嗎?
  
  這些日子,腦中、心上可曾一遍遍浮現他的面龐?想起她與他之間的種種?
  
  答案這樣清楚,她心顫得更厲害。
  
  也許真醉了,大街上這麼多人,他又這樣高大招眼,她竟沒克制住自己,腦袋瓜一垂,拿頭頂心去頂他胸央。
  
  有一事她誰也沒告訴,當日她向方仰懷假意求援,方仰懷承諾盡力相幫之后,他突然抓握她的手,看她的目光變得赤裸熱烈……心凜驚駭,但几個呼吸間她便寧定了。她知方仰懷除廣豐號外,更要什麼。
  
  她當時僅淡淡笑,淡淡抽開手,不受亦不拒,耳際聽他低笑說,說他們倆的事可以慢慢來,不著急。
  
  這事,她誰也沒告訴,如何也道不出口,覺得髒,覺得心惡難受,原以為壓在心底不理便無事,此時此際見到游石珍,那股强行壓抑的委屈自憐竟無端端冒出,才會做出這般女孩儿家尋求安慰的舉措。
  
  「我沒想你的……」她低幽幽說。
  
  游石珍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鬧得氣息一凜,胸膛被她的頭頂心摩挲出陣陣熱麻。他才不信她柔軟無力的話,伸手去抬她的臉。
  
  酒氣醺紅她俊俏面容,柳眼梅腮宛若動春心,真是……他這火眼金睛的,以往怎會被她瞞騙得逞?!她這模樣,怎麼看怎麼媚,哪里像堂堂男儿?!
  
  一想眼下還在街上,他拖著她的胳臂轉身就走。
  
  直到彎進暗巷,她被挾著躍上屋簷,飛竄間夜風扑面,才令她有些酒醒——
  
  「寶綿……朗青……」她不見了,他們定要急壞啊!
  
  她耳邊忽地一熱,是他的燙息。「他們知道你在我手里。」
  
  朗青瞧見他們了,那小子適才瞪大眼,他則瞇起雙目,朗青還挺「兄弟」的,最后默默把寶綿帶往另一頭玩。
  
  「不行,我……我要回穆府……游石珍,你帶我去哪里?」欸,真不該喝那麼多酒,腦子都不好使了,暈啊……
  
  「你不是想回穆家大宅?」他很大度道:「我便送你回去。」
  
  劫持她的漢子再次夜潛穆家宅第,且熟門熟路尋到她的「雪霽堂」。
  
  一進內寢之地,燈也未點,穆容華就被人從身后狠狠抱住。
  
  她攥在手里的綵燈落了地,懷里裝甜酒的竹節筒早不知落到何處,輕呼間,她的下巴被捏住側抬,男人濕熱有力的嘴含吮她的唇舌,侵佔她每一口氣息。
  
  想他。
  
  真是想的。
  
  這樣很瘋,她知道……但被這樣抱著,强烈需求般緊箍在他懷中,她身子撐不住地發軟,一顆心亦是。
  
  抬起一袖環上他的頸,碰觸他溫燙皮膚,他頸側脈動如此明顯,讓她指尖也跟芳口中肆虐,像要確定她與他一樣動情染欲,一樣渴求彼此。
  
  「那時沒現身,是怕忍不住。」低嗄話音隨他的氣息入侵她的口、她的耳。
  
  穆容華被吻得迷迷糊糊,神魂飛掠,沒明白他說的,腰已被他箍著挾至內榻。
  
  兩人衣衫錦褲迅速卸去,她的衣褲几乎全毀在他手中,被急切粗魯地撕裂。
  
  他簡直就似一頭凶獸。
  
  而她也被激起性子,憑藉酒意,膽氣强悍,腿緊緊交纏他,然后在感覺他下腹那團硬火逼迫時,她腰肢輕輕扭動,展開,而后納進。
  
  嚴嚴實實的,那團火燒進來,她用力攬住他,帶泣音的喘吟被他隨即湊上的熱唇吻得破碎可憐。
  
  簾幔晃動,屜榻搖響,一室幽微中,她的細吟嬌喘與他的粗嗄喘息層迭而起,她的淡香染遍他昂藏軀幹,他的慾念俱融入她血肉間,緊纏再緊纏,彷彿如何都不夠,彷彿以往的清心少欲只為等待點點星火燎原而起,若狂焚成灰燼,那也好……那樣,才好……
  
  瘋狂過后,四肢百骸如被拆解后重整,酸軟得令她懶得挪動半分。
  
  她伏在軟榻上淺淺換息,落了玉冠的青絲垂娓迤邐,掩覆她半張容顏和肩臂,蕩下榻沿。
  
  她的背后抵著男人熱燙的身軀,他一臂佔有地環在她腰際,一腿還勾住她的小腿,氣息長而淺,似睡未睡。
  
  一身細汗將她逼得有些酒醒。
  
  他說,那時沒現身,是怕忍不住。
  
  直到這時才想明白了,不管是在城郊外的野店,抑或走貨船隻上,周邊都跟著太多人,想兩人在一塊儿當真不易……心里一蕩,漫著古怪甜津。然再想想,這樣似乎不對,她和他牽扯越深,所有事只會亂了套……
  
  透過窗紙泄進屋的月光淡淡落地,恰落在那盞綵燈上。
  
  買下綵燈當時只覺燈的形狀真好,老師傅用色真美、真好看,卻在這時就著白銀月光,才瞧見燈上四方躐紙所繪圖樣,一方是並蒂蓮,一方是比翼鳥,一方是佳偶天成。
  
  頓時,有什麼從腦頂澆淋下來,她胸間沈滯,指微顫。
  
  腰上的鐵臂突然收攏,她被撈了回去,一揚睫便觸到他猶纏濃欲的眼。
  
  她一驚,五官略繃,陡地掙扎起來。
  
  游石珍被她突來的推拒弄得很莫名其妙,怔愣間,那柔軟身子已從懷中溜走。
  
  他立即挺身坐起,銳目無礙于一室幽微,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。
  
  衣褲皆散落榻上,就算拾來也沒法穿,必定都破裂不堪了。
  
  幸得寶綿擱了一套干淨衣物在矮櫃上,打算讓她逛完燈市回來、沐浴后再穿,穆容華逃下屜榻后,忙用干淨衫子罩住裸軀。
  
  她挲著雙臂,像畏寒般抱住自己。
  
  ……不,不是像,她是真覺秋涼,尤其在離開那溫暖的軟榻,離開那熱呼呼的結實胸膛之后。
  
  沒想點燈,她側身向他,一云柔髮輕掩頰面,掩去星星點點的意動。
  
  她輕而微冷幽語——
  
  「珍爺出手相幫,如今局勢穩下,諸事復常,該付給地頭老大的酬金,穆某會盡數奉上……珍爺與我,還是別再糾纏為好。」
  
  游石珍以為自己耳力出錯!
  
  結束手邊几件要事,而之前自家和廣豐號鬧出的風波還有一些瑣碎事需他處理,至于關外馬場的活儿,他全權交給莽叔和老圖他們几個搞定。
  
  今日趕進江北永寧,回游家大宅,照樣是直衝老太爺的「上頤圜」,陪老人家說上好一會儿話,跟著就見到一隻四肢健壯的肥娃,那是他的親親侄儿,他家秀大爺和他那位好好嫂子的心肝寶貝娃儿。
  
  他這個天上地下唯一的親叔叔自然不能虧待娃娃,給的見面禮可是貴中之貴、重中之重,抱著娃儿玩弄許久,竟有些愛不釋手,胡亂想著將來自己要有娃儿了, 他們堂兄弟或堂兄妹倆定會熱熱鬧鬧玩在一塊儿……之后回「若谷軒」,他徹底洗漱沐浴后還給自己一個清爽,心偏偏卻糾結不放,有事懸著,懸得他開始在院落里 來回踱步,他想著將來會有誰替他生娃,怎麼思,如何想,腦海里自始至終僅浮現出那個人、那張玉潤俊顏——穆容華。
  
  竟已對她動心若此!
  
  他沒有躊躇,立即奔向穆府,卻在燈市里一眼望見她。
  
  她一身淡雅立在繁燈綵畫中,千潮万流般的人群從她身旁而過,他單單就是瞧見她,拔不開眼。
  
  瞬間心狂跳,氣息躁動,極想、極想擁她入懷,將她密密藏起,不教誰覬覦。
  
  他順心順意而為,劫走她,熱烈愛她。
  
  而她較他還激切的回應令他心醉神迷、忘卻自己。
  
  他動了野性,起了蠻氣,抵緊她狠狠糾纏。
  
  她不甘示弱,回敬他的手段亦讓他肩背留下不少傷痕。
  
  他身上猶留她的薄馨,懷中仍余她的体熱,此時此刻,她卻要與他撇清關係,要他別再糾纏!
  
  穆容華聽他下榻聲響,心頭小驚,下一瞬男人已欺身過來。
  
  「你什麼意思?!」游石珍扳轉她身子,三指扣緊她下顎,不容她躲藏。
  
  「就是各過各的日子,珍爺走珍爺的路,我過我的橋,從此井水不犯河水,你平我安,順順利利,皆大歡喜。」她閉閉眸,心亂,想什麼說什麼,不見章法。
  
  「穆大少,好,很好,你想過河拆橋是嗎?」滿腔怒火燒燒燒,竄騰至腦頂,他怒極反笑,磨著兩排白牙,恨不得將誰啃了似。
  
  忍著想投進他懷里、汲取他身上溫暖的衝動,她抬睫迎向他發狠的銳目,低幽一笑。「我聽青樓里的花娘們說過,但凡上門開葷、初嘗女人滋味的恩客,對自個儿的頭一個女人總有些別樣情愫,珍爺被我給吞了,讓我破了童子身,所以就一而再、再而三痴纏,是嗎?」
  
  「你把自己瞧作妓女嗎?」他七竅皆要噴火了。
  
  穆容華下巴被捏疼,她沒掙扎,由著他將怒火延燒到自己身上。
  
  她不曉得該怎麼做才對,只知兩人若不斷,將來要斷,肯定更難更痛。
  
  溫潮涌上,威脅著要弄濕雙陣,她逼芳唇勾揚,有些蠻不在乎,有些輕佻——
  
  「珍爺走踏江湖多年,我也算見過一些世面,你情我願就湊一塊儿,如今我不願再玩,珍爺好漢一條,提得起、放得卜,何必太純情——」
  
  「穆容華!」
  
  以為他喝住她是要好好開罵,結果他就只是狠厲喚她,兩道目光如灼火、似寒刃,生生往她臉上劈。
  
  她聽到他沈重的換息聲,令她胸口亦沈鬱窒悶。
  
  他不語,她極淡一嘆,嘆聲里無情似有情。「世間姑娘何其多,慢慢挑,總能挑到合珍爺口味的,往后……你若娶得美嬌娘——」抿抿唇。「我定然備上一份大大喜禮,為你賀婚。」
  
  話甫道完,驟見他雙目畏疼般瞇了瞇。
  
  他粗喘一聲,驀地放開她的臉。
  
  「游……」她欲喚卻沒喚出,只定在原地看他回榻邊拾來衣物,動作迅速卻粗魯地套上褲子、穿上黑靴,其他東西則一把抓在大掌里,然后將一小物重重、重重地放在矮櫃上。
  
  他轉身離開,看都沒再看她一眼。
  
  他被她氣走。
  
  看他頂著怒火、一語不發離去,她不知道會這樣難受,彷彿喘不上氣……不,不是彷彿,她真是無法喘息。
  
  揉著悶痛的胸房,她腳下略浮,另一手已趕緊攀住矮櫃。
  
  她摸到他剛才留下的東西,是個小扁盒,還沒打開她已猜到是何物——
  
  天紅貝。
  
  摸著滿滿一盒的珍藥,眸子終究擋不住波波溫潮,不爭氣地掉淚。
  
  攥著小扁盒,蜷縮在餘溫已散的長榻上,她思緒模糊,淚眼朦朧,覺得冷了,手胡亂往內側抓摸,想拉來被子將自個儿裹緊,手卻抓到長長一條帶子。
  
  撫摸帶上繡紋,仔細再看,她能認出,那是一條袖帶,卻被他當成髮帶,用來捆他那頭黑亮亮的亂髮。
  
  想到他髮絲東翹西飛的張揚樣儿,淚中不禁勾唇。
  
  記得留藥給她,倒忘了這條長帶子嗎……
  
  欸,他這樣待她,是要她怎麼還?拿什麼還?

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34 PM

第八章
  
  太川行的碼頭區倉庫,這兩天多了游家二爺這一個免付工資且一人能抵十人的搬運工。
  
  太川行的夥計們、船夫們和工人們,任誰都愛親近這位珍二爺,比起那位江北第一冷面王、笑比不笑可怕的秀大爺,珍二這有肉大夥儿一起啃、有酒大夥儿一塊喝的豪爽性情,實在太能吸引人去親近。
  
  晚間,貨皆入庫,活已幹完,珍二爺與眾人在碼頭區席地而坐,痛快飲酒。
  
  酒過三巡,吐出心里苦悶,大夥儿抱著酒罈子七嘴八舌搶言……
  
  「珍爺,聽您這麼說,咱還不得不說說您那好兄弟!那個啥……啥儿……烈女怕纏郎聽過沒?」几個人在旁點頭附和。「聽過,那很好,既然俗話都這麼說,肯 定有它的理,您說您那好兄弟被姑娘家擺了一道,人家姑娘用了他、强了他,末了卻不認帳,還要跟您那兄弟路歸路、橋歸橋……您那兄弟就由著她,然后還自個儿 生悶氣跑掉?這哪里可以?!姑娘家擺冷臉,冷言冷語,您那兄弟就使出纏字訣,死纏活纏,纏到她不得不跟您糾纏……」
  
  「不是我,是我那江湖好兄弟!」急急否認。
  
  另一名老夥計撓撓山羊鬍子道:「是說這姑娘膽子忒大、臉皮忒厚,竟敢對珍爺那好兄弟使强,如此看來,姑娘也非三貞九烈的女子,她不要您那兄弟……嘿,珍爺,莫非您那好兄弟不好使?」
  
  「……不好使?」長目里的酒氣瞬間被逼退了些。
  
  一名工人接話,呵呵笑道:「就這儿不好使啊。」一手探低,捧著胯間傢伙。
  
  「胡說!他好使得很!都不知使得多好!」激切高嚷,險些砸破酒罈。
  
  「珍爺又不是那姑娘,怎知您那兄弟能不能用、好不好用?」
  
  「我那兄弟,我、我知道他的,他絕對好用!」胸脯拍得啪啪響。
  
  「拜託你都沒在聽呀?!珍爺不是跟他的那位好兄弟,珍爺是跟他那位好兄弟的那位姑娘,所以那位姑娘其實就跟了珍爺這樣那樣……」真拗口啊!
  
  「原來都這樣那樣了,珍爺您既然跟了那姑娘,卯足勁就得纏到底啊,纏到人家姑娘無力,姑娘軟綿綿無力了,嘿,您不就大勝利?」
  
  珍二爺被眾人醉言醉語說紅了臉。
  
  耳根熱燙,辯都辯不清,駁更駁不了,但胸中倒是陣陣激盪。
  
  就是莫名其妙「中招」,動心動欲動情,才由得她那樣張狂。
  
  他想明白了,何必自身糾結難受,她敢無賴,他也無賴給她看!
  
  「咦?咦、咦……珍爺這麼急作啥甚?茅房不在那邊啊!」
  
  「珍爺尋姑娘去了,你就乖乖喝你的酒吧!」
  
  入夜,「雪霽堂」的側間書房猶燈火通明,穆容華將廣豐號總帳房送來的一匣子里帳本子帶回府內,今晚欲挑燈細細查看。
  
  睡不睡反正沒差,這兩天她總睡不下。
  
  原就淺眠,加上心里發堵,就更難好睡。
  
  明明是她欺負珍二,對他不好,難受的卻是自己。
  
  寶綿原陪著她,后來實在困得快撐不住眼皮,她趕著小姑娘回房睡。
  
  寶綿這些天格外聽話,卻愛拿一雙眼直勾勾打量她,似在推敲燈市那晚究竟發生何事。尤其當她終于被朗青帶回,飛奔進內寢,卻見她一身狼狽蜷伏在榻上流淚,她想,寶綿是有些被嚇著。
  
  不知如何解釋,就當作沒發生這事。她沒哭,沒那麼弱……
  
  坐在案前,她閉起眸壓壓額角,感覺一陣沁骨夜風吹進書房,扑面扑身。她起身欲查看門窗是否關實,一道身影忽從側窗翻進。
  
  「游唔……」尚不及喚出,嘴便遭厚實大手撝住,腰亦被一條鐵臂勒緊。
  
  夜襲的男人將她抱進一幕山水折屏之后。
  
  她背貼著牆,身前是他熱烘烘的軀体,鼻下是他粗獷大手,他的面龐剛峻,兩眼如星,瞳底蕩漾的流火深深淺淺、明明滅滅,引她人神。
  
  「穆大少,哥哥我就愛偷偷摸摸的幹,你是知曉的。」
  
  他嗓聲沙啞沈緩,聽不出意緒。
  
  穆容華不知該如何回應,僅曉得張圓了清眸。
  
  「不出聲就當你認同。」霸道得無法無天。他接下又道:「你的難處我俱知,不就是為了你娘的心病,為你爹打下的這些家業,你不想明目張膽跟了我,那哥哥我就委屈些,偷偷摸摸跟了你……」
  
  聽到這儿,穆容華用力眨眼,氣息促急,發出嗚嗚聲音。
  
  她想扳開他的手,兩袖卻都被壓住,游石珍依舊緊搗她的嘴。
  
  「沒話說就當你同意了。」
  
  「嗚嗚嗚……哼哼……唔……」眨眼無用,她改而瞇起眸子,臉蛋不知是氣到脹紅抑或急到滿面通紅。
  
  「穆容華——」他靜沈一喚,讓她渾身震了震,掙扎的動作忽頓。
  
  她眸心起霧,胸房內的跳動一下下重擊著,如擂鼓。
  
  「你說出來混,提得起、放得下,何必太純情……哥哥我就是純情了,如何?」
  
  男人臉皮大潮,顴骨特別深紅,連害羞都霸氣十足。
  
  穆容華眼里霧氣更濃,身子發軟,雙膝不爭氣地抖,聽他大爺囂張再道——
  
  「然后我說過的,哥哥我一副傢伙養了二十多年,真要開葷拿來打姑娘,肯定挑個最好、最美的來打,而且還專打她一個,這點節操我還是有的,不能失信于自己,所以你就認命,誰讓你破了我身子,奪走我的清白。」一頓。「你不說話就是認了,很好,那咱們談完,一切就這麼辦。」
  
  他終于撤開她嘴上的厚掌,穆容華深吸口氣才欲發話,他熱唇熱舌已傾過來吸咬她的嘴,輾轉不休,糾纏不退。
  
  她推不開這具精實强悍的身軀,推不開這個蠻性十足卻……純情到令她心軟身亦發軟的男人。
  
  燈市那夜,她强令自己道出那些話,見他忿然離去,心像被挖掉一角。
  
  此時被他緊緊摟住,聽他說那些話,要她再端起模樣冷然拒絕,說些傷害他的話,真已沒辦法啊……
  
  他的嘴挲過她細嫩頸側,咬著她耳珠——
  
  「穆大少,想過河拆橋,也得看這座橋肯不肯讓你拆。」
  
  攀著那闊胸寬背,她不住輕喘,茫茫然間好不容易尋到一縷思緒,他卻突然侵入進來,她驚叫了聲,眸中的霧被逼成一片濕淚,原本揪住的那一縷神識瞬間淡化,無影無蹤……
  
  而在一遍遍伴隨甜潤呻吟與粗嗄低喘的進撤交纏間,她欲道已忘言……
  
  斬不斷,理還亂。
  
  一次次的攻與守,攻的出其不意,亦攻得人措手不及,守的一方無法嚴拒到底,于是慾念在心底紮了根,朝四肢百骸侵襲,連神魂都逃不過,被濡染得徹底。
  
  與珍二這樣的糾糾纏纏,竟也走過几回春夏秋冬的嬗遞。
  
  他來來去去,來時張狂妄為如烈火焚情,去時總留給她滿滿的、不敢深想亦無法道出的悵惘。
  
  她害怕對他真會一輩子放不下,又抵拒不了他蠻霸手段。
  
  次次他來親近,她總沒給過他好臉色。
  
  許多時候,她真覺自己虛偽至極,貪戀他强而有力的擁抱和結實溫暖的軀体,卻不願對己心承認。
  
  她主動擁抱他,僅有那麼一次,那是因——游家老太爺仙逝。
  
  游老太爺白手起家,開創江北最大糧油行太川行,老人家是江北商會的大老之一,她亦是江北商會的成員,以后進晚輩的身份前去游家弔唁,十分該當。
  
  那些天,上老太爺靈堂拈香弔唁的各路商行和商會人士多如過江之鯽。
  
  她見珍二葛麻白衣戴孝在身,與眾人對應雖尋常淡定,但一張面龐棱線清銳,五官較以往深峻,明顯消瘦許多。
  
  她步上靈堂時,接觸到他深深的凝注,那眼神深具穿透力,那一瞬間,心被掐緊,她整身一片細細顫慄。
  
  動手拈香三回,她閉起陣,意虔誠。
  
  那一頭,她在游家待了許久,跟禾良妹子說話,跟許多相熟相不太熟的商家交際,直到堂上僧道誦經。她瞥見他離開靈堂轉進內院,便趁旁人沒留意時偷跟了去。
  
  她在園子里找到他。
  
  這讓她想到自己,心里難受時,常也躲進花木扶疏、湖石假山錯置的園中。
  
  他聽到她的腳步聲卻未回頭。
  
  他兩手分別支在腰側,寬肩微頹,垂首不知想些什麼……她從未見他落寞失意,他一向那樣剛强、那樣豪邁不羈,眼前那道孤身落進她眸底,涌起的層層意緒扯痛她五臟六腑,想也未想,當真連身所何在都不管了,她朝他奔去,從身后緊緊將他抱住。
  
  「穆容華……」
  
  他身子先是繃起,而后才緩緩放鬆,大掌亦緩緩握緊她的手。
  
  他喚著她,嗓聲低沈似嘆,然后無語。
  
  她聽聞過游家一些事,知他爹親早亡,娘親亦不在身邊,祖父與兄長是他唯二的血親,老太爺對他們兄弟倆來說,是如父如母且亦師亦友的存在,他性子確實瀟灑不拘,但看待「情」之物卻較誰都認真,如今祖孫之情雖圓滿,想來他還是傷懷,需要多些時候調適。
  
  那一日,他后來旋過身回抱她。她倒有些不好意思,想退開,他卻將她摟得更緊,面頰摩挲她的髮,語透乞意——
  
  「讓我抱抱你。」
  
  她乖馴了,喉頭微哽,放軟身子任他擁抱。
  
  想想,他就這樣偷偷摸摸跟了她將近兩個年頭,這兩年,江北商界那面象徵「發達」的金紅花旗依舊在四年一度的「搶花旗」盛事中,被游家太川行連屆奪下,她廣豐號還是無緣迎回那面旗子。
  
  但與金紅花旗雖無緣,廣豐號仍有大豐收。
  
  穆家的關外貨棧與南北商路皆有發展,儘管比不上游家太川行,卻也穩紮穩打,步步為營。
  
  特別是方家大族后來肯借銀挹注,那讓她更無后顧之憂,而最后替她說服方家長輩的人,自然是漸漸受長輩們重用的大表哥方敬寬。
  
  她跟珍二偷偷摸摸的這些日子,當真發生不少事。
  
  每當促成某件大生意,覺得痛快,內心意氣風發時,她會想到的人,是他。
  
  偶然事走得不順,覺得沮喪無力,欲尋人陪她痛飲,她會想到的人,還是他。
  
  每每困在她的「小日子」里閉門休息,腹疼雖已不嚴重,但仍悶悶疼著,用著那珍貴的天紅貝舒緩身子,她可憐兮兮蜷在榻上,想到的人依舊是他一個。
  
  游石珍。游家珍二。珍二爺。
  
  她不想太在意他,怕一直依賴下去,到了終該割舍之時,將痛不欲生。
  
  只是每每下決心了,為何心中難受時,盼的還是那一人、那一個强悍的擁抱?
  
  「宛然齋」的內室寢房——
  
  娘親已鬧過又鬧。
  
  肉身日漸虛弱,加上心病一起,足能將神魂折磨碎盡。
  
  她想喚住阿娘,好想、好想將娘親喚醒,能不能如她所願……
  
  「娘,看看我,拜託……求您……看看我,仔細看看我……好嗎?」她氣息短促,渾身抖著,卻倔强地挺直背脊。
  
  榻上的婦人近兩年身子時好時壞,小雪日之前還好好的,豈知這些天一直高燒不退,好不容易將体熱壓下,雙眼張開,眸底無神,嘴中還喃喃自語,任人在一旁叫喚,她不理不睬,彷彿看不見亦聽不到。
  
  之前皆是讓「杏朝堂」御醫世家的老大夫過府看診,穆容華早已遣家仆備馬車前去相請。韓姑和丫鬟們進進出出忙碌不休,備熱水、巾子和干淨衣物,也備來老大夫先前開過的補藥湯。
  
  但沒有用,穆容華沮喪到几要淚灑榻旁。
  
  她哄不了娘親,沒法將湯藥餵進娘嘴里。
  
  穆夫人被撬開嘴,才小小灌進一口湯藥,下一瞬便嗆嘔出來,噴出的藥汁濺得穆容華襟口盡濕。
  
  「華儿不要去!娘在這儿……你去哪儿了?娘在這儿啊……回來啊……」
  
  穆容華握住她胡揮亂抓的手。「娘,我在這里,我在這儿呢,您看看我!」
  
  「小姐醒醒啊,穆少在這儿,您醒醒!」韓姑接過婢子遞上的熱巾子,趕緊拭淨穆夫人的頰面和下顎。
  
  穆容華緊緊喚了一聲,穆夫人眼神遊離,最后定了定,真往她臉上移來。
  
  「娘,是我,我是容華。」
  
  「你……不是……不是華儿,你把他帶去哪儿了?我不是說別貪玩嗎?為什麼不聽?你把他帶去哪里了?為什麼不聽話?!為什麼不聽——」心病又起,來勢洶洶,被握住的兩手拚了命掙扎。
  
  穆容華臉色慘白,畏疼般瑟縮,手勁陡鬆。
  
  穆夫人一把掙開她的掌握,瘋了似扑打過來。
  
  老大夫是被人提著后腰帶、足不沾塵地飛送進屋內。
  
  屋內正一團混亂,沒人去留意是誰進門,婢子們又嚷又哭、又擋又架,只有穆容華安靜坐在榻邊,任心魔糾纏的娘親堆打扑咬。
  
  一雙鐵臂排山倒海般撥開眾人,突然將甘願挨揍的人儿一把揪離原處。
  
  老大夫乘機湊上,手法無比俐落,開針匣、取針,手起手落,往病人頭頂連灸好几針,接著是面上、人中、顎處,接連下針。
  
  穆夫人喉中發出喝喝叫聲,隨銀針落下,聲音越來越小。
  
  老大夫落下最后一針時,她終于完全寧定,靠在韓姑身上極乏般交睫睡下。
  
  屋內從慌亂到定靜。
  
  終于靜下時,眾人仍驚疑不定,目光慢吞吞晃移,最后全飄向自家的穆少,以及那個猶挾著穆少沒放的高大男人身上。
  
  被挾抱在男人身側,穆容華因太過愕然,忘記掙扎。
  
  她怔怔側望,傻了似盯著彷彿憑空現身的珍二爺。
  
  此時老大夫正凝神把著穆夫人手脈,游石珍很快地環視在場所有婢子一眼,張口又閉起,一時間竟找不到話。
  
  忽地意會到自己眾目睽睽下搶了什麼「東西」入懷,他繃著臉皮放開穆大少。
  
  待站穩了,穆容華垂下眸,沈靜對他道:「跟我出來。」
  
  游石珍在眾人目送中隨她步出。
  
  就知她會走進園子里,他亦步亦趨跟隨,邊走邊解釋——
  
  「今日甫進永寧城,就見你穆家馬車在大街上狂趕,我策馬追上,見穆家家仆衝進杏朝堂急嚷著要請老大夫過府救命,既是救命,還是快馬加鞭為好,所以就把老大夫丟上馬背,我一路挾他過來,這肯定比搭馬車來得快啊……
  
  「唔,好吧,這樣大剌剌闖進穆家,一闖還闖到穆家主母的內寢廂房,確實不妥,欸,但方纔那麼亂,鬧得那樣響,我才會明目張膽現身,下次不會了,偷偷摸摸樂趣多,偷偷摸摸才是你我的生存之道啊——」走在前面的穆大少突然止了步,她轉過身,展袖抱住他。
  
  他們立在一座湖石之后,週遭尚植兩棵垂柳,算是頗隱密的所在。
  
  游石珍氣息一沈,慢慢探出手回抱她。
  
  「挨了揍也不跑,傻傻想任人打個夠嗎?」他語調一轉幽沈,與方才半帶玩笑的口吻已然不同。
  
  「不痛……」她嗓聲悶悶的。「我還真希望娘能打痛我……」病者体弱氣虛,無力,打人自然不疼。只是她身軀雖沒被打疼,心卻痛得很。
  
  男人能察覺她內心起伏,厚實大掌貼熨她的背心,緩緩拍撫。
  
  圈抱他腰際的兩隻闊袖收得更緊些,輕啞的聲音悶悶泄出……
  
  「游石珍,我想,我娘其實一直知道我是哪一個……我不是容華,但,我已經當了那麼多年的穆容華,娘她……她問我,我把容華帶去哪里了……她不要我了嗎?容華不見,娘連我也不要了,她不要我了,怎麼辦……」鼻音略濃。
  
  「我要。」他懶洋洋道。「別忘了,哥哥我守節操,這輩子專打一個姑娘。」
  
  至于用什麼「玩意儿」打,彼此心知肚明啊。
  
  原以為她又會被他鬧得惱羞成怒,見她發怒總比看她失意落淚來得好,但她似乎微地一愣,跟著竟啞啞逸出几聲笑。
  
  「游石珍……」似嘆似笑。
  
  她藏著臉不敢抬起,因為淚濕雙睫。
  
  他也一定知道她哭了,因為她把他胸前弄濕了一片。
  
  讓我抱抱你。
  
  她沒說,他卻乖乖由著她抱,她亦喜歡他大掌一下下的拍撫。
  
  她將他抱得更緊,深深吸食他身上安定的氣味,汲取那彷彿源源不絕的力量。
  
  你不知,能見到你,我是如何又如何的歡喜……
  
  「杏朝堂」的老大夫仔細號過穆夫人脈象后,重新開下一帖藥。
  
  老大夫最后也把事說明白了,藥是培元固本的方子,然,穆夫人心病已成魔,心魔拖累肉身,若非心內自覺,用再多再好的藥亦屬枉然。
  
  來到正月,十五元宵將至,穆夫人沒撐到那時候。
  
  門口兩盞大紅燈籠被取下,改而掛上「奠」字樣的白紙燈籠。
  
  家中安靈,剛貼上不久的福祥春聯、剪紙花儿等等過年應景之物也都二除下,長長的白色挽巾懸掛在穆家門楣和正堂之上。
  
  得了府內老管事示意,家仆在穆家大門旁貼上「慈制」二字示喪,又將紅紙分貼于對門和左右鄰居的門上表示「吉門」。
  
  穆家廣豐號在江北商會里亦有些臉面,穆大少慈制,前去穆家弔唁的商會人士不在少數,就連一向對著幹的游家太川行亦送上奠儀,游家主母顧禾良更是拖著游家秀大爺一塊來靈堂拈香致意。
  
  守靈。作功果。大斂。封棺。出殯。
  
  直到最后除靈,脫下孝服,整理過儀容,正月早已結束。
  
  廣豐號這些時日仍按常運作,穆大少暫將總號、碼頭區以及鋪頭營生放給几位可靠的大小管事管著,除帳房送來的几筆大帳目,她勉强費了點心神瞧過外,餘下的事,她几乎沒怎麼理。
  
  就是覺得乏,提不起勁。
  
  以往為了讓爹誇她一句、說她好,想讓爹安心,她很努力學著生意場上的事,然后因娘親的心病,她從不敢多想,只曉得這樣走下去便是了,她沒悔的,她可以走到底。
  
  但這條路還不見盡頭,爹和娘卻都不在了,她該怎麼走?
  
  慈制間,她全靠一股氣撐持,該做什麼就做,該如何辦就辦,心一直擱在一個無情無緒的所在,她知道那里安全些,思潮不動,就不會掀浪,不會太難受。
  
  如今除靈,大事了結,繃住的那股氣像在瞬間泄盡。
  
  她茫茫然廣,彷彿像這樣斜倚在臨窗的羅漢榻度完餘生,那也很好。
  
  天寒地凍的,窗子卻被她大大敞開,「雪霽堂」書齋外頭的花木山石皆覆著一層薄雪,她面上泛寒,鼻頭雙頰早凍出淡紅,卻仍盯著一園雪景靜看。
  
  「穆容華。」
  
  當那道再熟悉不過的身影陡現于窗外,取代雪景霸道地映入她眸底,再聽得那一聲淡淡卻似纏情的叫喚,對于珍二又摸進穆府里來,她不覺驚訝,僅定定然望他,拔不開眼。
  
  窗外的男人垂目看著她許久,探出一手撫上她凍紅的頰。
  
  他的手既厚且暖,她臉容一偏偎入那份溫暖里,禁不住嘆息。
  
  自年前娘親那一次發病,老大夫被他快馬送進穆府,到后來娘病逝、穆家慈制,他彷彿能知她心中事……知道,便也不過問,他這些時日回永寧與兄嫂侄儿一起 過年節,更時不時摸進她的「雪霽堂」,旁人或者還能瞞過,但她想,如今都一十有五歲的寶綿應該瞧出一些什麼,只裝作不知。
  
  「游石珍……」她掩了眸,吐氣般泄出那聲喚。
  
  「你想不想見見我娘?」
  
  她……聽到什麼?
  
  剛掩下的雙睫忽又掀開!
  
  見她陣圓口也圓的呆怔模樣,他嘴角起了極淡笑紋,兩條健長臂膀已探進。
  
  「來吧。」他替她作決定,將她從窗子偷出,挾持而去。
  
  墨龍仍記得她這個舊主,見到她,鼻頭一直親暱蹭近。
  
  但現任主人沒讓她跟愛駒溫存多久,將她丟上馬背后,還用厚厚大披風裹了她全身,隨即策馬往永寧城西郊去。
  
  此時節,西郊林子梅花滿開,林中一大一小相靠的湖泊結出薄薄冰霜。
  
  他們在此下馬。
  
  穆容華還沒從白梅雪林的美景中回過神,一袖已被拉著,跟他走上一條隱密的窄長石徑。
  
  約莫爬小節炷香時間,盡頭處別有天地,她見到一座梅林深處的精緻別苑,取名為「芝蘭」。
  
  「芝蘭別苑,我娘隱居之所。」游石珍聲音淡然。
  
  「……隱居?」她略感驚奇,眸線從那雅致的別苑門楣緩緩調向身旁的他,見那側顏神色偏冷,她心一跳,隱約覺得古怪。
  
  「我娘原是官家千金,后來因族中親人犯了事,遭到牽連,家道中落了才會嫁商人為妻。我爹一見她就喜歡的,喜愛得不得了,因我阿娘生得極美,而美之物,人人愛,不是嗎?」
  
  他話里似帶嘲諷,她心又一顫,瞬也不瞬看他。
  
  「我以前聽過一些傳言,有人說珍爺的娘親被娘家人接往南方安養,也有人說……她其實在很早以前就香消玉須了,卻不知她竟隱居于此。」抿抿唇。「但不管傳言如何,眾人皆道,珍爺的阿娘真的生得很美很美,美若天仙……」她見他嘴角揚起,峻瞳之中卻無笑意。
  
  他道:「那等會儿見到她,你可得好好瞧這位天仙了。」

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35 PM

第九章
  
  進入別苑,一路來到小雅廳,游石珍是闖著進來的。
  
  穆容華任他拉著,他快她便努力跟上,不掙扎,乖乖跟他走,因在這座華美的別苑內,她驚覺,只有她跟他是「同一國」。
  
  明明是游家別業,里邊的婆子、姑姑和婢子們皆是領游家發下的薪酬,那些人明明也知來者是主子之一的珍二爺,卻還是頻頻來擋。
  
  游石珍想見他阿娘一面,須得經過一道道通報,報到近身服侍游夫人的大丫鬟那儿,再看游夫人給不給見。
  
  結果游夫人不願見。
  
  游石珍冷笑一聲,直直便闖。
  
  而珍二爺要闖,有誰攔得住?!
  
  一群女護院圍堵過來,他連衣角都沒讓那些人碰著,帶上她使了輕身功夫,一下子就把人甩在身后。
  
  前院事情鬧開,應是丫鬟們將事快快往后頭深院里傳報,才逼得游夫人不得不出來「見客」,因她若堅持不見,游石珍絕對會把「芝蘭別苑」鬧個天翻地覆,兩相權衡之下,兩害取其輕,這才讓婢子將人帶進小雅廳內。
  
  然雖願見了,雅廳里仍垂著一簾薄紗,嬌貴的主子坐在紗簾后,婢子們在廳的四個邊角燃起淨心淨身的薰香,彷彿來者帶進太多異樣氣味,染污了這一精美雅廳,令人嫌惡。
  
  他說,要她好好看著,看一位天仙是如何之美。
  
  穆容華終于見到別苑主人了,雖隔著一層紗簾,依舊能瞧出對方容貌和身姿,並被深深震懾。
  
  游夫人擁有沈魚落雁之貌,且年輕得不可思議。
  
  一身白衣勝雪,端坐在簾后真如一尊完美無瑕的玉雕觀音,是很美,美得奪目,卻也令她內心冷意陣陣。
  
  「娘——」
  
  聽到珍二爺帶笑低柔的喚音,她暗暗屏息,側眸望了他一眼……果然,那注視別苑主人的眼神偏冷,甚至湛著微狠的光。
  
  他這是要幹什麼呢?何必這樣……
  
  她替他犯急,但也知此時此刻此地,根本無她置喙餘地。
  
  紗簾后的女子不應聲,似也聽出珍二那聲調里的嘲弄之意。
  
  一會儿才聽別苑主人冷幽幽、極勉强問:「何事?」
  
  游石珍咧嘴笑。「我記得當年家里秀大爺成親時,把自個儿媳婦帶來給娘瞧過,我今日亦是啊。」穆容華突然被他以單臂圈住,緊貼他身側……
  
  「娘,這位是穆家廣豐號的穆大少,她瞧上我,我也願跟了她,我倆情比石堅,決定今生相守,我帶來的人,娘看著喜歡嗎?」
  
  此話一出,驚震雅廳里的眾婢,尤其游石珍為了坐實與穆大少真有「姦情」,當眾側顏低首,重重地、響亮地吻了穆容華唇角一記。
  
  抽氣聲紛紛響起!
  
  穆容華一開始確實驚住,下意識欲掙扎,但一想自己是他僅有的「戰友」,心隨即軟了,試圖扳動他臂膀的手也就跟著鬆了勁,變成貼握在他粗腕上,倒像似柔情一起,想與他十指交握,而那記朝她傾下的吻,她真真是躲不開、避不掉,直到被親了才意會到發生何事。
  
  她說不出話,別苑主人更說不出話。
  
  真被氣得不行似,玉雕觀音終于染了凡間生氣,她倏地撐扶手立起,一手抄起小香爐擲飛出來,那力道本就不太足,再教薄紗簾一擋,小小香爐只鏗啷一聲掉地,未燃盡的薰香粉四散飛飄,沒傷著誰。
  
  「滾!」游夫人激嚷,蒲柳般的纖身顫抖抖,近身的婢子趕緊衝上去相扶。
  
  「好。那就不打擾娘親安歇。」游石珍淡笑答道。
  
  穆容華再次被挾持離開。
  
  步出小雅廳時,廳內已亂作一團,聽婢子們尖聲嚷嚷,顯然是別苑主人氣得險些背過氣,眾丫鬟正忙著幫主子拍背順氣、揉胸遞熏香。
  
  珍二爺頭也沒回,帶著她疾步離去,出「芝蘭別苑」,一路走下那道婉蜒石徑,她几是足不沾塵。
  
  他像似見到墨龍在大小霜湖邊徘徊,心魂一定,人才整個醒覺過來。
  
  他放開她,獨自走到湖畔,兩手分別支在臀側,大口、大口喘息。
  
  這是何必呢?他幹什麼這樣?
  
  穆容華望著那寬厚且修長的身背,咬唇忍疼,實是疼得難受,在左胸心內。
  
  「珍爺的娘親……游夫人她……」作了深深吐納才穩住聲問:「她不喜男子親近,所以所使的下人全是女的,連護院亦只用女子……是這樣嗎?」
  
  背對她的男人低應了聲,靜過片刻才道——
  
  「她喜潔,忍受不了半點污穢,男人在她眼中是最最污濁之物,她當初受了父兄逼迫才應了游家這門親事,因游家是花上大把銀子才排解了她娘家那樁足可抄家 滅族的官司。」略頓,他目光投在結霜湖面,聲音淡冷。「……之后她生下兄長與我二人便覺履約,爹疼她、寵她,但永遠得不到她的回應,我爹放了手,幫她建造 那座別苑,讓她去過她想要的日子。」
  
  他這是……何苦來哉?
  
  她見他揚首深吸一口寒氣,吐出的話似苦笑似自嘲——
  
  「早認定自個儿沒娘的,偶爾上去鬧鬧,鬧到她發火,便覺一頓痛快,便覺……她是真的存在,我到底還是有娘的。」
  
  何苦呢?何苦要這樣啊……
  
  穆容華一直想,想過又想,思過再思,沈吟斟酌間,脊背忽凜,心音重促,忽然就有些明白過來……他哪是不痛?
  
  他也大痛啊!
  
  而他明明可以避開那道直鑽心底的爛傷,不去碰觸,卻揪著她硬要她看。
  
  他這人,弄傷自己要她看明白,這世間絕非她穆容華一人可憐可悲可嘆,尚有人與她成伴,但心要堅强,即便只有自己一人,亦要昂首闊步。
  
  只是他卻不知,他這樣撕開那道心傷,像也把她弄得神魂俱痛。
  
  又或者……有沒有一種可能……他其實很故意,故意要她看、要她懂、要她在心疼他。
  
  思緒糾結了,厘都厘不清,但,不管,她……什麼都不管了。
  
  順遂心意,再也忍受不了眼前那抹孤清身影,她小跑過去,兩袖緊緊抱住他的腰,身子緊緊貼著他的身背。
  
  感覺他身軀瞬間繃得死緊,硬邦邦,然一下子便放鬆了,由著她扑抱,大掌覆在她交握于他腰前的小手上。
  
  「游石珍……」
  
  許久許久,他才哼了聲。「……嗯?」
  
  「我們就同病相憐吧。」想著這些年,好像是他憐她、遷就她多些……穆容華臉紅紅,心泛軟,用力將他抱緊,繼續貼著他的闊背呵氣。「但你不要以為自己較我還慘。論誰慘,哥哥我可還沒輸過。」
  
  聽到她竟自稱「哥哥」,游石珍這個「哥哥」忍不住便笑了。
  
  這一笑,心微輕,他粗粗拇指來回摩挲她的手,語氣認真——
  
  「你真有我慘?」
  
  「當然有。」她亦認真道:「珍二爺還有個哥哥和老太爺疼著不是嗎?老太爺雖已仙逝,但你家秀大爺娶得賢妻,你又多了一位好嫂子疼惜,長嫂如母啊,我的禾良妹子待你肯定盡心盡力,是不是?」
  
  「唔……嗯……欸……」很仔細想過,最后鄭重點點頭。「好吧,算你贏,穆大少,你確實比我慘。」
  
  這會子換穆容華心上一輕,禁不住笑了。
  
  覆在她手上的勁力陡地加重,他繼而又道:「既然你較我還慘,那我只好多疼你一些。」他昂然身姿動也不動,嗓聲卻低沈下來,似有些不好意思。「……穆容華,我疼你。」
  
  她眼淚滲流,應不出聲,只拚命、拚命把濕了的臉蛋往他背心胡蹭。
  
  男人彷彿早將她的心掐握在手,懂得她一切舉動。
  
  任由她緊抱,任由她的淚水浸透身背衣料,兩人緊黏著許久,直到墨龍慢條斯理晃過來,用噴出團團白煙的鼻頭湊過來頂人,頂得兩人晃啊晃,快要晃進湖里,
  
  好不容易把墨龍趕出几步之外,他轉身摟緊她。
  
  峻顎抵著她的烏絲,緩下氣,他徐聲如嘆——
  
  「穆容華,得空,來我的關外馬場走走,我想讓你看看我的地方啊。」
  
  隆冬盡,而后是春雨與杏花,花事開到荼蘼,燦爛的春于是慵懶作結,初夏伴著溫陽而臨。
  
  夏季到時,穆容華來到穆家的關外貨棧,決定應一位生意場上已交往兩年的域外大商之請,上對方地盤拜訪。
  
  這一次出遠門,她把寶綿也帶上,並將一江南北的事務托給几位辦事牢靠的掌事代管,亦跟大小掌事們交代了,若遇事難決,便去請教他們的十一爺穆行謹,他是近水能救火,穩得住眾人膽氣。
  
  至于她呢,拜訪過那位域外大商后,她打算在關外多留些時日,某人邀請她上關外馬場一聚,她欣然接受。
  
  從域外回程時,大商底下恰有一批川貝、冬蟲夏草等上等藥材欲運往「廣豐號」關外貨棧,穆容華一小行人便隨運貨的騾馬隊啟程。
  
  拉貨至穆家貨棧得走上三日,眾人野宿、生火造飯、圍著大鍋吃喝,連澡也沒能洗上,穆容華對這些事早也適應,較不便的是解手,又或者要找個「五穀雜糧輪 迴之地」,還得跟殷叔或寶綿知會一聲,然后再躲躲躲,躲到隱密處解決,再不,就得委屈寶綿了,明明是她這主子有需求,卻讓眾人以為是主子陪貼身小丫鬟野地 出恭去。
  
  騾馬隊的人手很多是牧族朋友或域外過來的人,也有几名漢族漢子,大夥儿多是爽朗、不拘小節的個性,常是趕著車就扯開嗓子高歌,有人唱就有人附和,一曲 接一曲,穆容華很能跟這樣的人混作一團,天南地北胡聊,即便話題扯到「打姑娘」這樣的事,亦能聽得津津有味,毫無扭捏之色。
  
  也許是就要拜訪某人馬場,再不久便能相見,所以心緒前所未有的鬆懈。
  
  也許是騾馬隊的朋友們太過可愛,與她一拍即合,所以任誰遞來之物,她一概來者不拒,大口吃,放心喝,從不存疑。
  
  因此……才遭人有機可乘。
  
  預計明日午前,整隊人馬就能抵達關外貨棧,夜里,取暖用的火堆仍燃著,她被烤得暖烘烘,很是口渴。
  
  寶綿裹著厚氈毯睡著頗熟,她沒喊她,逕自尋水喝。
  
  剛輪完守夜、在野地另一端席地而坐準備休息的殷叔與她對上眼,她頷首笑了笑示意無事,殷叔亦朝她點點頭才閉起雙目養神。
  
  她繞到馬車后,解開一隻水袋,結果里邊沒半滴水。
  
  有人拍拍她肩膀,她心頭小驚,轉身就見那人遞來水袋,是騾馬隊里一名負責趕騾子的車伕。
  
  她沒跟他說過話,像也沒見他跟誰交談過,他左眼失明似,戴著眼罩子,而他適才遞水給她時,她才發現他右手僅餘三指。
  
  「……多謝。」抱著沈甸甸的水袋道謝,那人僅點點頭,轉身走掉。
  
  她沒多想,拔開水袋就飲,咕嚕咕嚕灌下几口。
  
  然后她塞回塞子,想想還是把水袋還回去好些,在這臨近沙漠之地,水很寶貴的,說不定對方等會儿也需解渴……她想著想著,腳步朝那人離去的方向前行,離閉火堆這方,她靜佇,眨眨突然泛蒙的陣,忽覺不太對勁——
  
  水!水有古怪!
  
  然腿已無端端發軟,手中水袋掉落,人也倒了。
  
  她被那人撈住!
  
  那張臉近近跟她對上,她終于看出那張藏在散發下的黝黑面目似誰——
  
  似……
  
  「方……方仰懷……」
  
  她張嘴欲叫,儘管氣虛力散,亦想弄出一些聲響看能不能驚動其他人。
  
  他不給她機會,缺了中指與食指的掌搗住她的嘴,將她半拖半抱帶走。
  
  游石珍領著几名好手闖進西北沙漠已有兩日。
  
  穆容華應了他所邀,在關外水清草長的初夏來訪他的馬場,他一思及能將穆少「囚」在自個儿地盤,越想心越癢,再想想她逃不出他手掌心的模樣,就覺口干舌燥,一顆扑騰亂跳的心真要撞破胸骨彈出。
  
  套一句他家莽叔說過的、足令人掉下三斤雞皮疙瘩的噁心話……
  
  「男人愛他的小心肝、小寶貝儿,那是怎麼愛怎麼痛快!喊殺喊打還是愛,死纏爛打更要愛,天要下雨,老子要愛人,誰能擋?!」
  
  欸欸,真就擋不住啊!
  
  跟穆大少這無賴,怎麼真就扯到「愛」了?
  
  想想……他也會害羞啊!但,不能讓穆大少瞧出他害羞!
  
  在馬場等她大駕光臨,越等越耐不住,干脆找個由頭上她的關外貨棧去。
  
  留在貨棧做事的朗青透了消息,說他家的「爺」已在回程路上,估計再過几個時辰便能安抵貨棧。
  
  結果——
  
  什麼安抵?!
  
  她無聲無息被帶走,且一開始還不知下手的是何人!
  
  他遣朗青回馬場調來人手,自己則快馬加鞭前去與殷叔和騾馬隊的人碰面。
  
  一去才知當夜不見的除穆大少外,尚有騾馬隊的一名車伕,馬也少掉兩匹。
  
  騾馬隊的大夥儿滿臉不敢置信、議論紛紛……
  
  「怎會出這樣的事?!這老李跟著咱們騾馬隊都大半年了,做事一直很認真啊,他偷了馬就算,怎把那位穆家的爺也敲昏帶走力?!」
  
  「沒敲昏,是迷昏的,掉地上的那袋子水是老李的,他下了藥呢。」
  
  「嗄?!他、他他竟這麼幹!咱們螺馬隊真真引狼入室啊,當初不就可憐他沒了一隻眼,手指還少兩根,但人瞧起來挺老實,這才僱用他,怎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,欸欸……」
  
  知那位「老李」生得一副老實樣,但獨眼缺指,游石珍頭皮泛麻,瞬間被掐住喉頭似,几不能呼吸。
  
  當年「地頭老大」為穆大少所用,合謀后,穆大少引蛇出洞之計奏效,方家大族著實亂了一陣,然穆大少已覺那是方家家內風暴,她廣豐號上上下下盡保平安,如此便滿足,對于方家大族后來如何處置鬥敗的方仰懷,她並未詳探。
  
  但他一直關注此人此事——
  
  方仰懷遭族中公審,百年大族的族規嚴厲無端,他被挖去一眼,剁下兩指,逐出方氏大族。
  
  直到方仰懷養好傷之后離開江北,他終才撤了對他的留意,未料啊……
  
  是他大意了!
  
  姓方的混進關外騾馬隊大半年,這騾馬隊還是與穆家廣豐號生意交往頻繁的域外大商所擁有,方仰懷早將目標鎖定,就等穆大少自投羅網嗎?
  
  但他將她帶走有何好處?
  
  他盡可獅子大張口討贖金,他若不要錢,那他待如何……這兩日,游石珍每想到此處,胸中便尖銳繃痛,不敢深思。
  
  「珍爺,瞧這儿!」螳子指著沙地某個點一嚷,將一干人的目光全引過去。
  
  游石珍翻身下馬,拾起半掩在黃沙里的一隻碧玉冠。
  
  這質潤無紋的玉冠是穆容華最喜愛的飾物,曾被他無數次取下,因他格外愛看她青絲垂迤的模樣。
  
  風大,沙揚,溫柔起伏的沙陵時時在改變形貌。
  
  他終于追蹤到她。
  
  他知她膽大聰慧,不論遇上任何危險,定會盡力扭轉局面,若暫時無法逃脫,亦會處處留下線索等待救援。
  
  她一定等著他!
  
  「珍爺,西北方天色不對啊,藍中透橘,瞧,連日頭的顏色都不對,紅得詭異。」老圖皺眉。「依咱看,定有一場大沙暴,咱們得先找地方避一避。」
  
  游石珍點點頭,重新躍上馬背,沈聲吩咐!
  
  「你們坐騎的腳力和速度皆比不上墨龍,若遇沙暴極其危險,風此時走的是西北東南向,你領人暫且往北邊去,定可避開。」
  
  「我、我領人去?珍爺那您——喂——」
  
  一陣黃沙飛揚,墨龍在主子示意下,縱蹄奔向那片詭譎天地。
  
  穆容華努力强撐,儘管神識浮動,腦子沈得似要將頸椎壓斷,她咬破唇舌、掐捏雙臂,想方設法不讓自己暈厥。
  
  這兩日她未進一口食物,怕方仰懷又在食物里動手腳,但苦惱的是,水不能不喝。于是挨到當真渴得受不住,她才會抿一小口水潤喉潤唇,心想,水若有古怪,她小口喝,每隔一小段時候抿一口,藥力亦發作得慢,即便暈沈無力也還能拉住一點神志。
  
  「二表哥,你若想東山再起……我可助你,你帶我走,能……能往哪儿去?」
  
  她以利相誘,方仰懷全然無動于衷,攬著她策馬奔在沙丘棱線上,后頭還拉著另一匹馬,日陽將人和馬匹的影子拉得奇論斜長。
  
  一陣大風吹來,她伏身低頭,乘機扯下碧玉冠拋擲于地,然后頭臉全藏進披風罩帽內,怕髮絲散揚他會瞧出什麼。
  
  如今的方仰懷與以往意氣風發的儒商模樣完全是天壤之別。
  
  她摸不透他的想法,因他几乎沒跟她說上話,正因這般,才令她更驚怖。
  
  但,不能把懼意顯露出來。
  
  她得想,得動腦子,她……至少得拖慢馬速。
  
  先是渾身虛脫般偎進他懷里,她不再試圖硬撐,馬匹再馳片刻,甫爬過一片略陡的沙坡,她選在此刻發難,使出全身力氣往旁一躍!
  
  方仰懷沒能撈住她,驚喊了聲,隨即下馬奔來。
  
  穆容華讓自己往沙坡下滾,翻滾再翻滾,待滾勢稍止,即便頭暈目眩亦不敢停下,雙手雙腳全都使上,連爬帶跑。
  
  還是被逮住。
  
  她也知結果如此,但能拖慢他一刻是一刻。
  
  匍匐在黃沙上,罩帽早已滑落,她翻過身使出小擒拿手,扣是扣住對方臂腕了;卻無力扳轉或格擋開來,一下子便被掙開。
  
  她一手被方仰懷的膝蓋壓住,另一手被按著,他被剁去兩指的那手則壓著她喉處。
  
  「你——你——」瞪著被柔軟散發圈圍的一張雪顏,方仰懷完好的那顆眼珠迸發光點,眨都未眨。
  
  穆容華直勾勾望他,消停几個喘息又勉强掙扎,掙脫不開,卻引發他的蠻力。
  
  他掐她喉嚨,竟俯身企圖强吻。
  
  她瘋了似拚命閃躲,痛脹的雙耳聽到他恨聲嗄吼——
  
  「我要你主動親近,就只是要你而已,我做那些事,逼你向我求援,跟我在一塊,我和你若能成盟,方家大族算什麼?即便是游家太川行又算得上什麼?我可以做得更好,比任何人都好,你為什麼不懂?!為什麼去跟方敬寬要好?!你什麼都不懂!我想要你,為什麼不懂——」
  
  他真的瘋了啊!
  
  方仰懷瘋了!
  
  穆容華覺得最后一口氣就要離開軀体了,這明明是極短的一瞬,腦海與心卻有無數片段涌現,有深深淺淺的感情翻涌。
  
  荒謬。那是肯定的。
  
  千想万想,真沒想到自己的下場是躺在莽莽黃沙里,跟個瘋子在一起。
  
  不甘。也是有的。
  
  她都還沒上游石珍的馬場走走逛逛,沒見過那匹坐宅招婿的刁玉馬,她想,她家墨龍應是愛他的,因上回見到墨龍時,那孩子被滋潤得油光水滑又精神抖擻,真令她這個把他「嫁」出去的「娘」開心。
  
  說不出悵惘。
  
  是,最多的,就是這樣的感覺。
  
  對那個待她很好很好的男人,願跟了她,跟她這樣胡混、瞎混這些年,而她什麼都沒能給他。她知道的,這兩年,他那位長兄催他的婚事越催越急,就盼給他配個合意姑娘,讓他亦為游家開枝散葉,身邊能有妻子儿女相伴。
  
  可他跟了她,她什麼名分也給不了,她這樣自私自利,待他那樣壞。
  
  倘若有來世,她和他還能有這樣的緣分,她一定告訴他,告訴他——
  
  游石珍,我是穆家大少,我亦是穆家姑娘,我就是穆容華,行不改名坐不改姓,我就是我,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我要喜愛你,擋也擋不了。
  
  珍二爺,穆容華喜愛你,很喜愛、很喜愛你啊……
  
  緩緩想過一遍,她放開了,不再緊揪神志不放。
  
  然,在要合起眼睫時,留在她眸底的影像是方仰懷遽然驚駭的表情,他頸部被一道烏鞭狠狠緊捆,倏地往后拖。
  
  遭壓迫的喉頸陡鬆,大量的氣灌進,她本能吸氣,結果岔了氣劇咳起來。
  
  壓著身子的沈重軀体不在了,她咳得淚流滿面卻仍是奮力且吃力地撐起上身,淚眼霧蒙中見到她最最想見、最最掛心,亦最最渴求之人。
  
  游石珍!
  
  她張口欲喊,但喉中發疼,只能緊望他不能挪眼。
  
  「走!」他朝她大吼。
  
  她瞧他以烏鞭把方仰懷重重卷甩出去之后,那條如靈蛇、似飛龍的鞭子突然襲到她身前,捲住她腰身亦是一甩——
  
  她落在一段距離之外,且是穩穩落在墨龍馬背上!
  
  他發出一聲獨有的清厲長哨,墨龍聽他號令,馱著她撒蹄往前飛衝。
  
  她驚惶間只曉得扑前緊緊抱住馬頸、揪著韁繩。
  
  待穩住身子,她回首望去,身后天際是一片血紅,日輪隱在層層血云后,風與沙蠻纏橫攪,形成一圈大過一圈的沙上漩渦。
  
  黃沙龍捲來得出其不意且驚天動地,更可怖的是它后頭還伴隨狂風暴沙,那力道真能翻天覆地。
  
  「游石珍!」這一次,她叫喊出來,磨得喉中生疼,雙眸亦被淚螫痛。
  
  她看到那巨大的黃沙龍卷將方仰懷掃上掃下再一次重重落地!
  
  她同時也見到游石珍被捲進,隨那漩渦不住旋轉!

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35 PM

第十章
  
  墨龍發全勁飛馳時,速度雖快若疾風,但今日遇上的不是尋常疾風,是力量足可將胡楊樹連根拔起、能眨眼間掀起層層沙浪改變地貌的飛漩沙暴。
  
  游石珍沒讓墨龍靠得過近,他以輕身功夫竄去,腰間烏鞭祭出。
  
  只恨飛漩沙暴即在眼前,要不,他便有餘裕,能將方仰懷抓來好好折騰几番以泄心頭火,而非單鞭一記就弄斷他的頸骨。
  
  他不犯人,人卻犯他。
  
  動他的人,讓他心急心痛心惶惶,他怎可饒人?!
  
  千鈞一髮間終將牽掛在心的人儿甩飛在馬背上。
  
  他發令讓墨龍撒蹄飛馳,一邊已提勁追去,然,仍不夠快,后背被突如其來的氣漩吸住,瞬間已被捲入狂風飛沙中。
  
  記得師父和熟知這片關外大地的牧民朋友們提過,若被捲吸于沙暴飛漩中,要沈,要穩,要提氣于胸,要護住頭。
  
  最重要的一點,要記得呼吸。
  
  他心里苦笑,只希望墨龍那小子夠神,能把他的人儿送至安全所在。
  
  而他,他會努力記得呼吸……
  
  那一聲震耳凜心的長哨,再加上后頭沙暴緊追而來,求生本能大爆發,墨龍根本不受背上的前任主子控制,不管穆容華怎麼扯韁繩、如何叫喊,他只管往前方天青明亮的大地瘋奔。
  
  約莫一刻鍾過去,或者更久,穆容華無法去想,當追在身后的巨大危機突然間消失于無形,而胯下大馬緩了步子,她再次用力扯韁,很氣很急,都開口罵墨龍了,這一次墨龍終于聽話,帶著她返回剛被沙暴襲擊而過的所在。
  
  什麼都分辨不出了,天還是天,澄藍動人,沙還是沙,黃金般在徐風拂過間流淌起伏,但,這真是剛剛那個地方嗎?
  
  ……到底在哪里?在哪儿呢?
  
  是她心太痛、太急,所以才看不到丁點東西?
  
  抑或她想尋找的那抹身影被層層黃沙掩蓋,再不讓她見他、親他、抱他?
  
  「游石珍……」
  
  那個讓人可惱又可愛的人沒有回應她。
  
  她從墨龍背上滾落下來,似又回到方纔的狼狽逃離,她連滾帶爬扑向一坨微高的黃沙,兩手急急去挖,死命地挖。
  
  他說,她的難處他都知,她不想明目張膽跟了他,那他就委屈些,偷偷摸摸來跟她……他還紅著臉衝她道——
  
  哥哥我就是純情了,如何?
  
  他要她認命,誰讓她破了他的童子身,還奪走他的清白。
  
  她想跟他說,偷偷摸摸的這些年,她實令他受委屈了,謝謝他的純情,讓她亦純情起來,識了情,懂了愛,這輩子只認他一個,再不會有誰了。
  
  穆容華,我疼你。
  
  你說要疼我的,你怎地不見了,怎能丟下我……
  
  「游石珍……」怎麼挖都是沙,除了無盡黃沙,什麼都沒有。
  
  突見一抹綠金色在日陽下閃動,她爬去攫住露出黃沙外的那一小角,一拉拉出長長一條,綠底金紋,是他那條又長又寬的髮帶子,當年落在她內寢榻上,被她收在懷里珍藏。
  
  該是之前從沙坡滾落,與方仰懷既扭又打之時掉落的,還好找到了,那……那他呢?他落在哪儿了?
  
  「游石珍——」
  
  只聞風聲過耳。
  
  「游石珍——」
  
  風來回飛轉。
  
  「游石珍……」
  
  淚意涌上,她衝著四周大叫大喚,聲音最后碎亂在風里,依舊無誰應她,只有風鳴動和墨龍粗粗的噴氣聲。
  
  虛脫般跪坐于地,手中緊揪他的帶子,垂眸怔忡。
  
  眼瞳熱痛到渾身發顫,她才眨了眨,淚水便狂瀉而下。
  
  她沒這樣哭過,像個孩子忍不了痛般放聲大哭,很慌很急很痛,且不知所措。
  
  墨龍低下大馬頭蹭她,她不理,揪在手里的綠底金紋帶忽被扯了扯。
  
  她以為是墨龍咬扯,邊哭邊收帶子,豈知她一收,另一頭亦收!
  
  帶子的那一端是埋在沙子里的,那、那沙里有人?!
  
  臉上猶掛滿淚,她推開馬頭、拉緊帶子爬過去,原以脫力的雙手驀然間又充滿力氣。
  
  這一次才奮力挖了十多下,被埋在底下的人已「啪!」一聲突破沙層,探出一隻强而有力的臂膀,那五指正抓著綠底金紋帶。
  
  「穆大少,你叫得可真響,魂飛得再遠,都能被你叫回了。」游石珍費了點力從沙中坐起,厚厚沙子如流金般淌開。
  
  吐掉嘴里沙,定睛再瞧眼前人,他微地一愣。「唔,你哭得……也真慘啊。」
  
  穆容華哪管慘不慘,失而復得,喜極而泣,怎麼哭都不夠的。
  
  她抱住她的漢子,低低一喚,唇便湊了上去,好用力好用力狠吻他。
  
  「穆容唔唔……嗯嗯……」他嘴里還有沙子,但狠吻他的這個姑娘完全不理會,彷彿怕他不見似,一再一再糾纏他的舌。
  
  彼此嚐到汗味、血味,還有心痛心軟的滋味,舍不得放開。
  
  當老圖領著「地頭老大」的一小批人馬,而殷翼亦領著廣豐號的一批人手趕至時,落入眾人眼中的正是日陽下泛金光的黃沙地上,游家珍二爺單臂摟緊穆家大少的素腰,穆大少兩袖攀緊珍二爺的硬頸,兩人這至死方休般的纏綿啊,比夏季沙漠上的太陽還燦爛熾烈。
  
  事情鬧開,也鬧大了。
  
  「地頭老大」底下的多是狠角色,眼力絕佳,之前儘管被穆大少蒙騙過去,如今她落冠散發,哭得眼紅、鼻子紅,又因吻著心愛之人吻得雪頰生花,除非那些狠角色全瞎了,才會瞧不出她是女非男。
  
  而殷翼也只能扶額嘆氣,隨他趕來的廣豐號人手雖非嘴碎之徒,但穆少突然從主子爺變成主子姑娘,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,此事肯定攔不下來。果然當日他們返回關外貨棧不久,天都還未盡沈,整貨棧上上下下的管事和夥計全都風聞,私下還嘖嘖稱奇。
  
  至于穆容華——
  
  向來鞠躬盡瘁、克己復禮的穆家大少這一次耍無賴了。
  
  對于女扮男妝之事,一句……不,半句亦未交代,儘管事情已傳回永寧,穆家几房的老小肯定都聽聞了,她就是懶得出面,而人則住進珍二的關外馬場,一是避風頭,二是游石珍在那場飛漩沙暴中仍受了傷,她實放不下心。
  
  游石珍額角腫了大包,一邊肩胛骨脫臼,胸骨亦有小創,左大腿有道撕裂傷。
  
  以一個被捲進狂風沙漩的人來說,他當真把自個儿護得頗好。
  
  雖受傷,然被送回馬場養傷的這些天,他覺得這輩子從沒這般快活過。
  
  穆大少還是慣常的一襲寬袖素衫,長髮還是高高束起,但他就是怎麼瞧怎麼可愛,因她瞧著他時,眸子會閃閃發亮,紅唇會靦腆帶嬌地勾起,好像很喜歡他,喜 歡到很害羞,又害羞得很喜歡,又喜歡得好害羞,又……咳咳,總之就是她眼睛透露心意,對他一次次訴情。噢,害他也、也害羞了……
  
  在馬場養傷的日子過得非常滋潤,她一直跟他要好,傷也都是她親自看顧,雖然其實都好得差不多,她繼續顧著他,他也就繼續享受……呃,任她擺弄。
  
  這一日,她突然收拾好行李,讓人弄來一輛堅固朴實的馬車,連馬都套好了。
  
  他心下大驚,氣她竟然要走,而且事先全無告知。
  
  她過來拉他的手,他氣到本想甩開,卻被她好用力握住。
  
  他撇開臉不看她,她竟當眾親他,還淡揚嘴角脆聲問……
  
  「游石珍,你要不要跟我私奔?」
  
  他驚瞠了一雙長目,濃眉飛挑到快要豎起。
  
  這個無賴,這種話應該是他問才對,她怎搶了他的話?!
  
  她撓撓臉,有些倔氣,又掩不住靦腆。「我知道秀爺給你寫家書,還是螳子事……水寧那儿傳得滿天飛,你家秀大爺氣到跳腳。」又撓臉,雙頰微艷……
  
  「秀爺手書一封,疾遞給你,肯定把你大罵一頓,把我也大罵一頓,他催你回永寧是不?你若回去,他端著長兄如父的派頭,定要干涉你的婚事了,是不?」話聽到這儿,游石珍不惱亦不恨,不僅這樣,他還心花朵朵開。
  
  胸膛里像炸煙花似,每一下跳顫都讓他喜孜孜,但面上卻淡淡,點頭道……
  
  「我家秀大爺已托媒永寧的八大媒婆,替我物色門當戶對的好姑娘。」
  
  穆容華一聽臉色陡變,靜了會儿,咬咬唇,手仍扯著他的。
  
  「那……那你說好了,你到底要不要跟我私奔?」
  
  「好。」
  
  「啊?」明快的答覆讓她一時間怔愣。
  
  「万事拜託了。」
  
  她仍沒回過神,難得的傻模樣。
  
  他笑嘆。「穆容華,求求你帶我走吧。」男人笑得兩排白牙閃亮亮。
  
  她緊繃的心緒突然鬆弛,竟很沒用地掉了好几滴淚,沒來得及再哭,人已被他肩胛未受傷的那隻鐵臂攬了去。
  
  他的吻虔誠且珍愛地落在她發上。
  
  私奔也是要有個方向,既然被「万事拜託」了,那大權便在穆容華手中,一切聽她穆大少安排。
  
  「我們往江南去,找我姥姥。」
  
  將珍二帶走的這一天晚上,他們尚未入關內,穆容華選擇夜宿在一處隱密的白泉池旁,她架起枯木枝生火的手法挺有架勢,很有老圖的樣子……游石珍想,就連這處白泉池,應也是馬場里的那些傢伙提供路線給她的吧。
  
  自從她姑娘家的身份被揭穿,還不遮不掩大剌剌住進來,那群傢伙見到她就呵呵詭笑,連莽叔亦是,像瞧著新奇玩意儿直盯著看。
  
  這次姑娘家邀他私奔,馬場里的老少肯定對她傾力相幫、傾囊相授。
  
  「找你姥姥啊……」用過晚飯,喝了熱熱的湯,也在泉池里泡了個澡,游石珍躺在鋪有厚毯的馬車車廂內,明明肩胛、胸骨的傷好得差不多,他還是懶懶賴著,任穆大少在他身上東弄西弄,又擦藥膏又輕手輕腳推推揉揉。
  
  穆容華小手忙碌,頭也未抬邊道——
  
  「嗯,姥姥獨自住在她的浣清小筑,那地方極好,我想帶你去。」
  
  「那就是帶我見長輩了。」
  
  一聽,她推藥的手略頓,而后才慢吞吞揚睫。
  
  她臉紅紅對上他故作無辜的臉。「是啊,就見長輩了……你可要表現好些。」
  
  「我一直表現得很好啊,你最清楚不過了。」他意有所指,目光往下。
  
  穆容華循著他兩眼所看的方向瞥去,紅紅的臉一下子燒燙,他腿間鼓高,把薄薄錦褲都給撐起。
  
  「你——」又開始不正經!
  
  她欲撤手,一袖卻被他五指絞住,粗獷英俊的面龐仍無辜得很。「我怎樣?我也很可憐啊,你拚命往我身上靠,頭髮這樣軟、這樣好聞,軟綿綿的手對我推推捏捏、揉揉抓抓的,適才還脫我褲子往我大腿上灑藥粉,我忍功再好,也是有血性、有抱負的好漢一條,你是要我怎麼辦?」
  
  「這……這跟抱負又有什麼干係?」忍笑瞪人,心砰砰跳。
  
  他還有理了。「怎沒干係?哥哥我的抱負就是這輩子打姑娘,專打那麼一個,你讓不讓我打一輩子?」說著將她的手扯去自個儿胯間按著。
  
  轟——羞火惱火,什麼火都來了!
  
  這種沒臉沒皮的話,沒誰說得過他!
  
  穆容華好氣又好笑,臉熱心更熾,被他激起性子,低頭就去吮咬他的嘴。
  
  她秀手更是大膽地圈撫著他,聽他低低哼出什麼,有種稍稍佔了上風之感,心里喜歡、得意,對他下手就更「狠」了些。
  
  察覺他想動,她微用力按住,怕他妄動起來會弄痛傷處,她略緊張的語氣透出關愛和濃濃綿情。「別——你別動,我、我來……」
  
  游石珍沒有抗拒,低應一聲讓她脫掉他的衣褲。
  
  幽暗中,他染欲蘊情的雙目如火炬,燒著她,看她亦靦腆地卸盡輕衫羅褲。
  
  馬車外是白泉流動的涓涓水音,以及木枝在火焰中的爆裂輕響,馬車內則是男子悶燒般的低嗄喘息,和著女子嬌軟帶泣的輕吟。
  
  一陣胡天胡地的搖弄,歡愉降下,兩具身子在深埋與圈絞中彼此滋潤。
  
  她軟軟伏下,怕壓疼他受傷之處,改而貼在他身側,一手猶環抱著他。
  
  神思浮掠間,她知他正親著她的髮,稍見回穩的氣息拂動她的髮絲——
  
  「方仰懷對你懷有心思,你老早就察覺到了,是不是?」
  
  「嗯?嗯……」聽到那人的名字,她微蹙眉心應了聲。
  
  游石珍向來是攻其不備的高手,緊接又問:「他對你做過什麼?」
  
  「唔,沒什麼啊……」她腦袋瓜蹭了蹭。
  
  「怎會沒什麼?他若無動靜,你如何能知?穆容華——」
  
  她被喚得微微一凜,長睫顫動,低低吐語——
  
  「他……他那時握了我的手,他說我跟他的事,可以慢慢來的,我誰都沒說……之后見到你了,那時在燈市街上,見到你,心里就舒坦些,沒有怕他了……」
  
  莫怪那年在燈市上,她會當街走進他懷中,拿頭頂心蹭他胸膛。
  
  她其實被嚇著,卻不自知。
  
  這女人天生來磨他的,讓他這樣心疼,惱她太過堅强又憐她如此堅强。
  
  「當時為什麼沒告訴我?」
  
  「唔……」她想將臉蛋藏起來,但他不讓。
  
  她終被吵得清醒些,嘆氣,聲微揚。「那時跟你又沒那麼熟!」
  
  下一瞬,她連驚叫都不及發出,裸身已被困在男人身下。
  
  「你、你……傷啊!要留意傷處啊!」這會子真清醒了,但不敢亂動。
  
  「傷老早都痊癒,腿上那道撕裂口子,哥哥我還不看在眼里。」他雙目竄火苗,亮出白牙。「我們那時不熟嗎?若我推算無誤,那時我們親也親過,抱也抱過,拜堂成親更是老早就辦過,有這麼不熟嗎?」
  
  穆容華被問得啞口無言,臉燙紅,耳朵都熱呼呼了,她才欲裝睡矇混,卻遭他一陣熱吻。過后,他輕抵她的唇瓣問——
  
  「還有我的那條綠底金紋帶,你收藏很久了吧?你貼身私藏我的髮帶不還,日日睹物思人,到底有多喜愛我?」
  
  被逼問個沒停,守不如攻,退不如進。
  
  穆容華干脆兩腿一抬圈住他,雙手攬住他的頸,豁出去般低嚷——
  
  「是啊,就是喜愛,再喜愛沒有了,穆容華喜愛珍二,滿眼都是他,心里老早有他,喜愛得不能再喜愛啊!」
  
  她忽地顫哼,男人在她吐露愛語時再次侵據她潮潤的嬌身。
  
  「穆容華……」他嗄聲幽喚,含情帶欲。
  
  「你、你怎麼又……又這樣……」
  
  「甦醒」得這樣徹底!
  
  他知她的話意,不禁低笑,鼻與唇似猛虎嗅薔薇般挲過她熱燙的膚。
  
  「我問過絲姆嬤嬤,除天紅貝的用藥外,還有什麼法子能幫你治那個女人家的症狀……嬤嬤說,把我自個儿用上便好。」他笑,吻啄落。「穆容華,你愛我愛到不行,見哥哥我不見了,還哭得像個小娃娃,真愛慘我了,欸,珍二總得好好回報不是?莫怕,我定會用心治好你的……」
  
  穆容華羞惱,但仍被逗得笑出聲,隨即笑音一弱,禁不住細細喘息。
  
  膚上流淌的、心中漫流的,皆是情。
  
  明明也知「私奔」之舉不可能解決所有事,廣豐號被她手書一封硬是丟給十一弟代管,她從未這樣任情任性,亦不知族內几位入股廣豐號的長輩要如何惱她、鬥她,但這一次,為了跟她的男人在一起,她只想這麼蠻幹。
  
  另外還有游家秀大爺。
  
  游石珍跟她跑了,但總有一天會回永寧,那是他親親大哥,他不可能一輩子不返家,而她不怕秀爺尋她麻煩,只怕珍二因她受委屈。
  
  欸,不想了不想了,她總之護著他的……
  
  捧他的臉,指腹溫柔摩挲,她傾情親吻他的眉目和唇瓣。
  
  「游石珍,你說對了,我確實愛慘了呀……」
  
  今夜。
  
  私奔的這一夜。
  
  她心無旁騖,只想好好愛他。
  
  几天后,一封信被送進永寧游家大宅。
  
  送信的是珍二爺的手下,那人交了信就跑,老管事德叔不明就里,只得趕忙將信送到主爺游岩秀手中。
  
  游岩秀展信一閱,一張俊美無端的臉瞬間變色,桃紅唇氣到都……都笑了!
  
  游家溫柔沈穩的主母大人被老管事哭著急急請來。
  
  顧禾良拾起信紙一看,一目十行,才知是小叔來信,信中問好兄長和嫂子,還說自己很想念肥娃愛侄,且已幫家里這位小小爺相中一匹溫馴小馬,不日將送抵游家給小小爺玩弄。
  
  信的前大半段是尋常家書,變數落在最后几行——
  
  小叔說,請家兄家嫂不必再為他的親事掛懷,他成親了,几年前娶了個媳婦儿,很俊俏,跟他一樣是江北永寧人。
  
  小叔把自家媳婦儿的姓名也報上,姓穆,名容華。
  
  然后丈夫便怒海掀巨濤了!
  
  「這混蛋!不肖子啊不肖子!我、我……老子宰了他!」說風就是雨,游岩秀一把取下書房牆上的掛劍,立時要衝出家門。
  
  「秀爺這是要上哪儿去?」禾良狀若無意地擋在門邊,軟軟一問。
  
  「禾良你讓開些,我宰了咱們家二爺去!」氣歸氣,再怎麼氣也不敢動手將軟軟的人儿揮開。
  
  家里「大魔」發火,一干灑掃作事的仆婢們對溫柔可親的主母相挺到底,即便驚得想逃、想躲,有几個仍壯起膽子守在外邊,等著主母發令關門放狗……呃,關門擋爺。
  
  游家大爺向來吃軟不吃硬,而游家主母恰恰是個軟磨不硬碰硬的主儿。
  
  「秀爺要上哪儿宰人?信里不都寫了,二爺跟著穆大哥……」一向喊慣了,此時「穆大哥」三字一出口,不禁想笑,但此時不能笑出。她整整面容又道:「他們遊玩去了,天南地北這樣遼闊,秀爺豈知他們落腳何處?」
  
  「我上關外馬場,逮住他底下那些人問個清楚明白,總能問出點蛛絲馬跡!」
  
  禾良點點頭。「嗯,這倒可行。」
  
  隨即眸光微掠,似想起什麼,她自言自語般輕嘆——
  
  「那我那兩籠白糖糕怎麼辦?」
  
  「什麼?」游岩秀漂亮的兩耳陡豎,提劍的手勁略鬆。
  
  「就今早揉了麵粉團作的兩籠白糖糕,還在爐灶上蒸著呢,得再過好一會儿才能出爐,出爐后還得稍稍放涼,然后滾過白霜糖粉,噢,是了,那糖粉是咱們太川 行里新進的貨,甜而不膩,入口滋味層層變化,較其他貨好上太多,這樣的白糖糕風味肯定絕佳……啊,可秀爺趕著出門,那兩籠白糖糕看來只好全分給府里的大夥 儿了。」
  
  守在外邊的几個仆婢暗暗吞著口水,又紛紛點頭……主母親手作的白糖糕,全分給他們那是再好不過啊……
  
  「禾良!」游岩秀很明顯地嚥下唾沫,美到沒天理的俊顏小扭曲,很掙扎般。
  
  「嗯?」禾良緩緩走近他,眸光柔和。
  
  「那……我吃完白糖糕再出門。」
  
  她嘗試拿下他的劍,他沒那麼堅持了。
  
  怕劍沈,妻子要拿不動,游岩秀把劍擱到長案上。
  
  禾良探手理了理他氣到亂飛的鬢髮,閑聊般慢條斯理道——
  
  「好吧,那我還是讓人去知會太川行的老管事,那批從北里南鄉收來的黃金香蜜,暫且擱在咱們行里大倉,不用急著送來家里。」
  
  「禾良跟行里的老管事討……討了黃金香蜜?」話都說得不利索了。游大爺杏仁核儿似的美目刷過燦光,隱約猜出什麼,他喉結大動,口中唾津氾濫。「禾良是打算那個……那個用新收的香蜜,然后作很多、很多的蜜里菊花糖……是嗎?」
  
  「是啊。」
  
  噢,老天,那是他的最愛,禾良作的「蜜里菊花糖」,真真甜入他的心、他的血跟肉里,連神魂也一併甜進去啊……
  
  禾良道:「可秀爺吃完白糖糕就要出門,一趟關外即便快馬加鞭也得十天半個月的,那還是等秀爺返回了再說吧。」
  
  游大爺的俊臉又開始扭曲了,但到底沒能掙扎太久。
  
  他大爺頭一甩。「我把蜜里菊花糖搶到手再出門。」禾良此時說待他返回再說,卻極有可能應了眾人所求,用那些香透的金蜜先作出一大批。
  
  他斷不能容許這樣的事發生!
  
  不先搶的話,又要被家里的小小爺私吞了,再不就是遭仆婢們瓜分精光。
  
  欸……
  
  彷彿受到極大委屈無處宣泄,他將妻子拉進懷里抱住,悶聲喚——
  
  「禾良……」
  
  「秀爺生氣耗掉太多力氣,肚餓了是不?」她抬手揉揉他的背,輕撫著。
  
  「嗯……」肚子還真有些餓。欸.
  
  禾良淺笑,聽著他漸漸回穩、强而有力的心音,柔聲道:「等會儿先吃白糖糕,但不能多吃了,晚膳我再進灶房多炒兩道秀爺愛吃的菜。」
  
  「嗯。」委委屈屈又可憐兮兮應聲,頭一低,駝背彎腰都要賴在妻子巧肩上。
  
  禾良在疼他,游岩秀知道。
  
  他喜歡妻子疼他,因此……哼哼,他可以放他家那混蛋二爺几天的生路……
  
  而軟軟窩在丈夫懷里的禾良則想著,白糖糕……蜜里菊花糖……嗯,再來該用什麼法子把發怒的大爺留下呢?
  
  老太爺在世時曾給過交代,說她長嫂如母,在婚事上得多多幫家里二爺留意,如今小叔自個儿相中媳婦儿,弟妹還是相熟之人呢,她總得幫襯啊。
  
  欸,只是家里的大爺還得鬧上許久,容她再想想,再想想……
  
  定然有法子的。
  
  畢竟船到橋頭自然直啊。
  
  心軟心暖,她淡淡笑,與丈夫相依偎。
  
  --完--
  
  編註:秀爺和禾良已經粉墨登場,千万不要錯過花蝶1303《我的大老爺》
  
  花蝶1351《真金大老爺》。

作者: ayoi    時間: 2014-2-28 02:36 PM

那子亂亂談    雷恩那
  
  在《我的俊娘子》這個故事里,終于說明「岩秀石珍」的由來,總之名字是游家老太爺取的,他老人家是大商中的大商,替儿孫取名自然透商機。(這個需說明一下,因為珍二爺被喊作阿珍的話,他會不痛快。游大爺若被喊作阿秀,應該會找作者本人拚命。故而解釋之。XDDDDD)
  
  穆少和珍二相識的時間點早于秀爺和禾良。
  
  他們倆在那年的秋天杠上,秀爺則是在那年隆冬時候才看到禾良賣糕糕,交談后發了春,立馬決定先撒泡尿佔地盤把禾良趕緊搶進門。
  
  本來對于穆少和珍二的事,就突然想到時,自已在腦袋里想一想,腦補到滿足,這樣。一開始沒有很想寫的FU啊。但世事多變化,后來因為陸續寫了《我的大老爺》和《真金大老爺》的番外小別冊……
  
  「万金小小爺」。「天嬌大小爺」。
  
  兩本小別冊里,穆容華與游家的牽扯多了些,有時跟秀爺鬥,有時跟珍二鬥,有時又被小小爺整得七葷八素,可能因為如此,就對他們這對越來越有戚,很有想把故事寫出來的氣勢啊!
  
  然后因為小別冊里已經小小破哏,讓讀者朋友們瞧出穆容華是女非男,若非這樣,那子還真想繼續隱藏穆少的性別,把這本書的前半段寫BL風,后半段再變回BG.XDDDDD
  
  再然后,因為穆容華性別的問題,對于她,本書中的「你」和「你」,「他」和「她」的用法有考量過,也就是當書中尚未光明正大昭告穆少性別前,一律用「你」和「他」,之后就用「你」和「她」。
  
  但在對話當中,如果說話的那人不知穆少是姑娘家,就繼續使用「你」和「他」,如果知道了,就用「你」和「她」。(吼~~講這麼亂,但……有明白了厚?)欸欸,阿不明白也沒關係啦,就輕輕鬆鬆看書就好。別理我……(角落畫圈圈去……)
  
  來小聊一下這個故事吧。
  
  游石珍的個性是我很喜歡的。
  
  我喜歡他對所謂的「自已人」,無條件全面「護短」的行徑。當然,前提之下我必須是他的人,被他放在心里的自己人。(呵呵呵~~害羞。)
  
  再有,他是秀爺的兄弟,秀爺的個性嘛……看倌們多少是知道的,游家秀大爺就是一整個很「盧」,而身為秀爺親兄弟的游石珍,在某些地方自然也有避不開的「盧」啊。(兄弟嘛,都有不同程度的「盧」。欸.)(攤手)
  
  故事寫到后面,秀爺和禾良有出來跟讀者朋友們見個面,再寫回他們夫妻倆的事,那子心里也是甜甜的。
  
  阿然后其實很想繼續任故事發展,讓穆大少、珍二爺、秀大爺,外加一隻肥滋滋的小小爺,一起大亂鬥,万金小小爺青出于藍,奸險狡詐為眾人之冠,將會是笑 到最后的那一個,而聰慧的禾良是永遠的和事佬,居中斡旋……嗯,如此又這般的,我看書要爆字數爆到天邊去了。XDDDDD
  
  總之,還是把珍二和穆少的事作了交代了,那子自已也很開心,希望讀者朋友們也能開心,可以被這個故事小小滋潤到。
  
  這次《我的俊娘子》有參加出版社過年線上書展的活動。
  
  寬袖素袍的穆大少和頭髮亂翹的粗獷珍二爺有被畫成Q版人物。
  
  Q版人物有作成加價購的周邊商品,是滿有古風的鑰匙圈。那子覺得他們被畫得超級無敵古錐的,很喜歡穆容華青絲戴冠的可愛慧黠樣,也很喜歡游石珍持鞭亮出虎牙的囂張模樣。哈哈~~
  
  《我的俊娘子》出版時,應該正值舊歷年放假期間,四處一定是充滿喜慶年味。〔腦海里自動播放~~大年初一頭一天啊,家家戶戶過新年,大街小巷懸燈綵,炮竹響連天,七個隆咚鏘咚鏘,炮竹響連天~~〕~\(≧▽≦)/~
  
  再來是馬年嘍,那子跟讀者朋友們拜年,恭喜恭喜發呀發大財啊!
  
  然后,沒怎麼發大財也沒關係滴,身体要健健康康活跳跳,要平平安安心開懷,這樣最重要。
  
  一直以來,多謝愛用和支持。
  
  那子大感恩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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